天近初冬,秋味已经淡了许多。
夜风里带着刀子,吹在脸上,丝丝拉拉的疼。
华歆杵在原地,没有动作。
萧君浩在石狮子上倚的脊背发凉,他飞高走低的跟了一夜,平江府的这几条街,哪家房顶子上都有他的脚印。
人家在房檐底下背风的地方站着,他贴着石头,又找不到落脚的地儿。
眼瞅着,这气势就装不下去了。
他飞身跳到了地上,顺势拿衣袖不着痕迹的揉了揉冻僵的脸颊。
心神还没定住,就听台阶上的那人道:“你是来讹钱的?”
华歆忽然展颜发笑,府前的两个大红灯笼映着,他的笑容显得些许骇人。
“你是新来此地的贼鬼吧。”他语气笃定,“只可惜瞎了眼,脑子也不大好使。”
岭南一带多丘陵,出了城门,官道两岸多得是贼窝子。
他们说是占山为王,却不杀人不劫命,只夜里翻|墙进城,到富庶门第偷些值钱的金银,是为人称‘贼鬼’。
这几年,朝廷下了旨意,严打之下,鲜少还有敢进城的贼鬼。
没想到今日,竟教他给碰上了
萧君浩也是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听到可威胁,大咧咧的站直身子:“嘿,小爷我今儿,还就讹上了!”
华歆睥睨着望他,揣着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吓唬道:“哼,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岭南路上打听打听,敢讹我们家的,有几个?”
常家做的是天南海北的生意,车队买卖,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家里自然养着一等一的镖师。
别说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贼,就是领去马赣河一带剿匪,也不枉多让。
萧君浩眉头一挑:“那是你自己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
他突然出手,挥拳就朝华歆腰腹击去。
若是寻常人,早就被他这一记偷袭打的直不起腰,只剩扑在地上求饶的份儿。
然而,华歆一个闪身,疾步冲去了他的身后,反手一记醍醐灌顶,把萧君浩死死的压在上,反扣着他的两条胳膊,长腿一身,连蹦跶的机会都不给他留下。
华歆道:“方才那话,我还给你。是你自己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
“呸!是我没有防备,才着了你的道,放我起来,咱们再比!”萧君浩趔趄着身子,想要挣脱。
“呵!再比?谁跟你比啊。”华歆幽幽道。
他学的都是危急时刻保命的技能,要真打架,他未必能赢。
两个人的打斗声惊动了里头值夜的门子,可又瞧不清人,慌慌张张的请了老管家过来。
蔡管家提着衣摆,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听见外面儿子说话的声音,赶忙叫人提着刀棍,出来帮忙。
大门吱呀一声敞开,通明的六角宫灯把门口的场景照的清清楚楚。
蔡管家多年未归的儿子蔡华歆半扬在那里,身下压着一位年轻男子,正得扬着尾音说话呢!
至于那年轻男子,在场的也有不少人认识——小姐身边的贵客,说是京城来的高门公子……八壹中文網
旁人只当萧君浩是府里贵客,蔡管家却清楚他的身份。
他岂止是常府的贵客,那可是小姐跟前的新宠外室,前些日子他多耳朵听见几句,老爷子还嘀咕着要小姐早早绵延子嗣。
这常家的泼天富贵,不出意外,还要有人家一份呢!
“萧公子!”
蔡管家一脚踹开逆子,双手搀扶着把‘萧外室’从压制中救了出来。
“爹……你……”
华歆眼睁睁看着,刚刚抓到的贼人,被他老子请进了府门,拉过一个熟识的小厮追问。
“他啊?”那小厮是蔡总管跟前的贴心人,自然知道萧君浩的身份。
看了看四下无人,附耳跟华歆念叨了几句。
华歆将骨节捏的咯吱作响,冷笑一声,“哼,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
“外室?”那小厮也没拿他当外人,把自己知道的内情,一五一十的道了个干净。
“那可不是一般人,仗着生了张好皮貌,哄得老爷小姐都偏疼着,连隔壁的新宅,都教他住着呢!”
府里谁不知道,隔壁的宅子是留着日后招赘姑爷所用。
老爷不看好沈家这门亲事,武安侯府下聘、催妆,都多称病不愿相见。
能得了老爷首肯,住进隔壁的男人,可不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
华歆舌尖刮牙,努嘴追问:“多久的事了?”
“多久?有个把月了?”
夜已深了,那小厮又说两句,一阵小风吹来,缩了缩膀子,回去当值去了。
另一边,蔡总管恭敬的给萧君浩安置了住处,才想起来儿子。
叫厨房备了酒菜,蔡总管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伙子,老泪纵横。
“京城住的可惯?缺什么只管跟家里说,你娘和妹妹天天都念叨着你!”
儿子有能耐,又得主子洪恩,出去博一番前程,这是祖上积德的好事。
可天下父母疼孩子,京城到平江府,山高路远,说不心疼,是假。
华歆笑着一一回话:“我在小姐京城的别院住着,进出都是咱们自家人,方便的很。”
蔡总管点头:“那是主子恩德,你也要好好做事,别辱没了主子的名声。”
在常家做个总管固然荣耀,可儿子能脱去奴籍,入仕为官,更是光宗耀祖的喜事。
蔡总管一面担心儿子在外面受苦,一面更担心,这小子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忘了祖宗本。
华歆仰头,吃净杯里的最后一口酒:“儿子心里清楚,这辈子,当为小姐鞍前马后!”
他说这话,一语双关。
听在蔡总管耳里,却只觉得儿子有情有义,大赞他说的对,不辱祖宗老子的教诲。
*
常娆一早起来,就收到了事已办妥的喜讯。
“还是你哥哥使得顺手。”她信手将看过的纸搁在桌上,“消了吧。”
琉璃点了一盏灯,把纸笺引燃,丢在一旁的炭火笼子里:“哥哥他也就在您跟前使得顺手,呆呆愣愣的,说是木头都不为过!”
“他可比木头机敏多了!”常娆道。
“哼。”
琉璃不满的哼哼,“上次他写信给我,说是京城的这个好吃,那个好吃,昨儿见了面,两手空空,连句客套话都没……”
珍珠领了几个小丫鬟进来,“小姐,蔡掌事叫人送过来的,说是从京城带的新鲜玩意儿。”
华歆去进京之前,在常娆跟前应得就是掌事的职责。
提起蔡掌事,大家也都知道说的是谁。
琉璃围了过来,“有我的么?”
常娆笑她孩子气,大方的道:“我的送你,免得我们琉璃又要鼓气,化身北山雀了。”
琉璃出身岭南,哪里见过北山雀长什么样子,但听话里音,也知道是拿她打趣的意思。
闹了常娆一会儿,才选了几样自己喜欢的吃食揽去。
吃罢早饭,常娆招来林掌事,吩咐要带人下庄子里去。
今日是北边几个庄子清点岁礼的时候,几家子掌事早早的就在城外就近的庄子里候着,就等着她亲自过了目,再清点了一年的收成,好早早回去安心过年。
林掌事家的领命,就要退出去安排,又被常娆叫了回来:“去家里把‘姨娘’捎上,看他有什么瞧上的玩意,也好挑几样。”
“是。”林掌事家的应声。
常娆转身,要去换上出门的华服,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明媚:“倒是我这个做女婿的不孝,连岳丈新纳了一位姨娘,我都不知。”
沈子晋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衫,外面套着薄纱,映着今日的天高云淡,好不英俊潇洒。
“夫君今日,甚是好看。”常娆随口夸赞,“只是这心思还是应多用在装扮之上,才是正道。”
花瓶,就得有花瓶的自知。
沈子晋只当她是夸赞,信口道:“夫人要去看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也同去。”
他今日的穿着,皆是按照常娆的喜好打扮,他温柔了声音,尽量展现出近人的模样。
“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的玩意儿,不过是庄子上送了些岁礼,瓜果家禽的清点一些,好留作过年节庆之用。”
她轻轻笑道:“夫君身份金贵,怕是不曾听过这些无趣的杂事。”
沈子晋本是依了宝婵的主意,精心装扮一番,来常娆跟前混个好相与,听到她说要去庄子清点岁礼的话,登时来了兴致。
“可有活物?”他希冀道。
常娆如是点头:“北边的几个庄子应有獐子狍子这些……”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止声,甫才,已经交代了人去请家里那位的。
“那能带我么?”沈子晋扬声道。
他没去过北边,听见獐狍这些天寒地冻里的猎物,颇有三分好奇。
常娆沉吟片刻,挑目仔细问道:“夫君当真想要跟去?”她朝东厢看了一眼,似是有所暗示。
沈子晋这会儿脑子里只有傻狍子和一些新鲜猎物,哪里还想的起来东厢有谁。
他催促着常娆换了衣服,从捡了几个小子随行,善如流的上了常娆的马车。
常家的庄子在北山脚下,离平江府还有些距离,马车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了常家镖局,与随行的车马汇合。
“小姐,您要先下车,用些早茶么?”
外面,华歆朗声过来请示。
常娆早饭之后,喜欢用些热茶,这事除了亲近之人,掌事们自然不会知道。
车帘子撩开,只见一男子穿着素色长衫,阔步踩下杌凳,又回过身子,笑吟吟的搀着常娆的手,从马车里下来。
男子长得极好,明眸皓齿,梳着发冠,带了一枚莹润的明珠,手上戴着扳指,一瞧就是出自小姐的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