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的功夫,常家老爷子在自家铺子里转看的时候,踩到了绸布,当即昏死过去。
恰逢常娆被请去清晖园说话,丘、黄二人落在客座,沈子晋不知抽了什么风,也陪在了常娆身畔。
那位丘大人正说着岭南药田的事,话里的意思却句句想要把常家饶带进去。
“……这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法子,少夫人这边先把药农的银子填不上,等京城的银子一到,东宫那边还能亏了你们沈家不成?”丘大人手捋着胡子,笑吟吟的盯在常娆的身段。
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武安侯满心都在思索方才他说的那番话语,倒是不曾注意到这方。
沈子晋却不大乐意,他起身走了几步,渡步停在了常娆身侧,不偏不倚,正挡住了那位丘大人的目光。
常娆当他刻意捣乱,伸手在他腰上轻轻拨了拨,噙着笑,示意他起开去一旁。
推搡不动,才微微探了身子,无奈道:“丘大人倒是叫我为难了,说破了天,我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妇人,娘家自有我父亲主事,在这武安侯府,也是任凭公爹吩咐才是。”
她眼睫微颤,抬起朝面前的沈子晋递了一目,悠悠念道:“便是关上门的小事,也有夫君在前面站着,又怎会轮到我抛头露面呢?”
沈子晋听见她提及自己,话都没听懂是什么,就连连点头附和:“您有什么事情,只管跟小侄来说……”
自古夫字天出头,他给常娆当家,乃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武安侯狠狠的一眼,给瞪了回去。
沈子晋闭了嘴,常娆那边倒是不畏惧武安侯的警告,她坐的四平八稳,说话的声音不急不促:“您把高帽子这么一扣,我这应侄媳妇的是晚辈,也不好驳了长辈的意思。”
丘黄二人听见她有松口的意思,眼神一亮,脸上表情都有舒缓。
常娆又道:“别的门路虽是艰难,但眼下,我却想起一个变通的门路……”
话到嘴边,她像是有些为难似的,踟蹰二三,她怯怯朝上首望去,看武安侯的脸色。
“但说无妨!”武安侯抬抬手,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常娆才继续开口,一五一十把话倒了出来:“若是再去跟常家开口,未免有仗官欺人的意思,我父亲是个生意人,便是我这亲生女儿去说,他老人家那里,也未必会点头同意借银子出来。既如此,那又何必舍近求远?”
丘大人道:“你的意思是……?”
舍近求远?如今整个平江府东宫门下,能拿出银子打发那些闹事药农的,也只有常家这个冤大头了。
常娆从善如流道:“再去常家借钱难,但咱们左右倒右手可是容易的很,官府那边,不是还存着咱家的一笔银子的么?”
武安侯听她这话,不由的蹙起了眉头。
平江府府库里头,倒是有他家的一笔银子,但那是他跟常娆借来,平账用的,白纸黑字签了借据,利钱按照市价月月都要结算呢。
那笔银子放在官家的府库,就跟在他自己手里一样,便是给常娆一些息钱,也是值得。
常家父女两个心知肚明,那一百多万两的本金,是折了他的,日后两家亲事还在,就没有讨要的由头。
可若是把钱挪走,替为卫国公府平了岭南的账目……
武安侯心里有些忐忑,他效忠的是东宫,可不是那卫国公府。
藤攀高枝,他们沈家要往高处更进,自是选定东宫,而非一个小小的卫国公府。
他在太子跟前效力多年,自然是知道太子的脾气秉性,卫国公眼下叫人抓住了把柄,事情捅破了天,难以收场,太子爷未必不能断尾自保。
常娆这提议,不过是推他出来,给常家挡灾而已。
“已平定的账目,岂有朝存夕改的道理?”武安侯瓮声拒她。
“世兄,此言差已。”丘大人笑着出言道。
他接了卫国公的命令,只要找了银子,把岭南的那三万药农安顿下来就成,他可不管银子是从常家口袋里出来,还是沾了武安侯府的血迹。
“上头也是先借来救急。”丘大人宽慰的拍了拍武安侯搭在小几上的手,“有太子爷在那里站着,给世兄做主,还怕国公爷短了你的不成?”
姓黄的给事中也起来帮腔:“老师是太子跟前的红人……”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推搡的动静。
沈子晋起身,正要出去看是什么情况,就见福三急促促的跑了进来,身后跟了个面生的男子,四十出头的模样,看穿着打扮,像是哪户人家的管家,留着两只长的连髭胡须,收拾的干净利落。
那男子一进屋,也顾不得在主家跟前请安,就先给常娆跪下,抹着眼泪喊了一句:“小姐,您回家瞧瞧去吧!”
福三在一旁立着,把其中的内情一五一十的跟众人解释了一番。
武安侯这位当家主事的还没说话,沈子晋就先站了出来,潦草跟他老子道了一声别,就拉过常娆的手,阔步朝外面走,要去给他那位泰山探病。
等屋里的这三位回过神来,小两口早不见了踪迹,只留小几上吃过两口的茶,还冒着热气,升起一缕白色的缭绕轻烟。
丘黄二人对了个眼神,走了一个富埒陶白,这不还留了一场及时雨。
丘侍郎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朗声开口:“世兄,药农这事……”
*
常娆一路跟着沈子晋的步伐,上了常家来接的马车,她才觉得稍稍有些缓口气。
她透过被风吹起的车窗帘子,望着武安侯府的大门,里头屏障千层,是望不见底的昏暗。
“娆娆,不必担心,大夫不是已经给诊断过了,说是暂时昏迷,等吃了药,歇上一日,就好的。”他当常娆是忧心父亲的伤势,柔声出言宽慰。
常娆回过神,抬眼看他,面上牵强的挤出一抹笑,点点了头,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腕,坐在那里默默不语。
“小姐,您抬手。”珍珠顺势拿了备好的汤婆子,塞在她的手里。
沈子晋素来喜欢女子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又是委屈中透着一丝坚强,他瞧在眼里,疼在心底。
若非有两个碍眼的丫鬟在跟前挡着,他恨不能当即把常娆抱在怀里,好好说两句宽心话才是。
马车疾驶在路上,常娆沉默不语,珍珠琉璃两个不知内情,自是一脸的急色,沈子晋看了又看,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也只能跟着干着急。
到了常府,一下马车,就有小厮搬来杌凳,十几个婆子在外面等候,簇拥着常娆下了马车。
常家老爷子叫铺子里的人抬着回府,蔡总管忙前忙后的找大夫抓药,又跑去武安侯府,请本家小姐回来。
底下的人虽多不知道上房是个什么情况,但出嫁了的小姐都请回来了,老爷子的情况未必能够乐观。
掌事的婆子们自然某足了力气,生怕这时候表现迟了,少东家瞧不见自己的能耐。
人为前程,也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常娆一边应付递上来的事由,一边迈着步子朝里头上房去。
珍珠和琉璃两个,跟着常娆随人流进去,外面只留沈子晋一个人站着。
除了迎亲那日,他来过常府一趟,算上这次,是第二次过来。
常家本家的奴才,他一个也不认识。
大眼瞪小眼的愣了一会儿,还是一个外门的掌事听说东家出事,过来探病,恰巧瞧见了他在,上前道了一声“姑爷”。
底下的人才想起来恭迎,领着将人带了进去。
常家的老宅与寻常商贾之家自是不同。
常家几辈子的经商行事,早早的就有了银子,又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虽攥的是铜臭生意,但府里布局景致,一草一木皆是出自大家之手。
沈子晋见过些世面,进了大门,打量几眼,就瞧出来其中的精致。
屋檐廊柱,用蔓草纹打底,上面雕刻着八仙献寿的场景,间隔空隙里,又盘了小猴献桃的趣景。
虽说只是些寻常人家能用的规制图画,但造型栩栩如生,猛地叫人瞧见,还以为是生了灵气,鲜活起来了。
沈子晋叫眼前的新鲜玩意绊住了脚,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领路的小厮得过蔡掌事的口信,又刻意把他往府里有趣的地方领。
外面沈子晋还在庑郎边上瞧稀罕景。
这边,常娆一行人已经进了上房,在老爷子病榻前坐下。
“我爹爹什么时候能醒?”常娆手里攥着帕子,小心在老爷子上患处轻轻按了按。
腿上肿起一大片,额头上又缠了好几圈的白绢,她怎么瞧,这也不像是作假扮出来的伤势。
跟前伺候的几个大夫,都是常家铺子里坐堂的老先生。
本家少东家的问话,他们自是如实相告。
“东家虽然磕到了前额,但从脉象上看,应是没有什么大碍才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大夫出来说话,他捻了捻胡子,斟酌了一番说辞,才继续道:“若是不出意外,一两天的功夫,就能清醒。”
他是专擅内科的大夫,老爷子头上没有外伤,自然归他看诊,可依脉象来看,老爷子除了腿上受了些外伤,其他地方跟常人无异,倒教他有些难办了。八壹中文網
常家这等金贵人家看诊,讲究一个平顺温补,切忌用下虎狼之药。
老爷子没有异样,药方也没法子写下去。
常娆把话听进耳朵里,点了点头,又问腿伤。
“破了皮面,倒是无碍。”另有大夫出来,先报了平安,又觉得不是稳妥,补了一句,“只是老爷子有些年纪,还需好好静养才是。”
常娆颔首,笑着吩咐珍珠,把几位大夫请下去,商计一下,开方子下药。
那位专擅内科的老先生是个通透人物,听出了少东家的话里音,眼神一亮,先前的疑惑踌躇一扫而尽,满口爽声的应声答下。
屋里的人一一退下,只留了常娆她们与原本这院子里伺候的掌事小厮等。
蔡总管小步子进来,有些为难的禀道:“小姐,萧公子过来了,才进院门,您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