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菲儿走出大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沉闷终于散去了许多。
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她看着闪烁的屏幕,轻轻按下了关机键,扔进包里。她的步伐很快,风飕飕的刮过耳朵。脖子上围着陈昀的围巾,她伸手摸了摸,柔柔滑滑的,很温暖。
换车的时候,夕阳照亮了半边天空。街上的商铺大都关门回乡了,门檐上的灯笼随着风吹打着圈儿,马路上驶过零星的车子。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苍凉,就好像被刷上了一层冰凉的白霜,颜色变得很朦胧。彩灯盘绕的大树上,有树叶子落下来,在铺了砖石的行人道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街上的小情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拖家带口的父母,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提着繁杂的礼品走街串巷。周菲儿在车站前驻足,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出神地凝望着前方。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她过回头,只见许唐穿着一身灰色工装,撸着袖子管,肩上挂着件墨蓝色的羽绒服,从车站后面的工地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他笑得很开心,稚嫩的脸上沾着些漆黑的污迹,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被晒得黝黑,上面还有些许擦伤的痕迹。
“许唐?”周菲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许唐高高举起右手,笑着说了句,“哟,好巧。”
两人在旁边的绿地里找了一把棕色的长椅坐下,不远处是这市里最老的游乐园,隔着高架桥恰好可以看到硕大的摩天轮。夜幕渐至,徐徐旋转的摩天轮刷的一下,点亮了红色的灯光。
“小的时候,来这里春游,接连排队坐了三次摩天轮,结果被同班的男生嘲笑了。男孩子嘛,都喜欢激流勇进,过山车,鬼屋这些东西。但是他们不知道,站在这摩天轮上面,可以看到整个城市。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真是好得难以形容。”许唐将手插进口袋里,缩着肩膀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周菲儿指了一指边上的跳楼机,“我喜欢那个。”
许唐打了个寒战,朝她伸了伸大拇指,“不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周菲儿。”
可周菲儿从来没有坐过跳楼机,妈妈离开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去过游乐场。上一回来这儿,她还不满八岁。
刚驶过一辆过山车,可是距离太远,听不见车上齐刷刷的尖叫声。
“话说,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走了个不怎么愉快的亲戚。”她总觉得爸爸之所以将新家安得那么远,就是不想与她有太多往来的机会,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周菲儿伸了个懒腰,神色有些慵懒,从兜子里掏出了那把厕所的钥匙,“还做了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她说罢,将钥匙抛进了垃圾桶里。
许唐饶有兴致地看着钥匙飞落,却没有多问。
“倒是你,怎么从工地里出来?”
“赚钱啊。”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这不是过年嘛,工地里人手紧缺,熟人帮忙找了这个地方,搬砖,一天可以赚200块。”
“你缺钱?”
许唐嘿嘿一笑,“何止缺钱,倒不如说是欠了一屁股的债。”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了学校外的自己。有许多话,许唐从未同别人说过。他淡淡地说着他妈妈是如何离家出走,又如何落魄地逃回家里,如何染上了赌博的坏习惯,又如何欠下了巨额赌债。他就像是在戏说别人的故事,说得那么满不在乎,时不时还穿插几个笑话。可他唯独没讲,他也曾想过一了百了。倘若那个下雪天,那个瘦瘦高高的陌生姐姐没有抢先跳进黄浦江里,溺死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我以为,她是真的戒了。”许唐笑着说,“后来想想,这种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上了瘾的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更何况,她心中苦闷,总该有个发泄的出口。”
周菲儿默默听着,眼睛瞥见他纤细手指上斑斑点点的划痕。她曾经见过许唐弹吉他的样子,知道他手指灵巧,还有一把好嗓门,能弹能唱。可如今,这双手却布满了世俗和沧桑的痕迹。唯独,他的脸还是清秀稚嫩的,满脸的笑容纯粹得就像个未经世事,无忧无虑的普通男孩。
许唐习惯性地从衣服袋里掏出香烟,犹豫了一下,刚想塞回去,只听周菲儿说,“我不介意你抽烟的。但是,抽烟伤嗓子。”
他捏着香烟的手紧了紧。
周菲儿忽然凑过来,挑开他手中的烟盒盖子,从里头抽出一根,示意他点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像个新手一样咳嗽了一会儿,接着任由香烟在手中忽明忽暗地燃烧。
“你之前说,不想考大学的。现在这是改变主意了?”
“也不算。只不过,她突然说想看我考满分的卷子,想对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儿子。”许唐说着,伸了个懒腰。
一阵风起,地上滚过几片叶子。
菲儿把香烟凑近嘴边深吸了一口,仰起头来,看到了布满繁星的天空。许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那个孩子气的妈妈。不论她曾经是否真的抛弃过他,他都无条件地接纳并原谅她。她周菲儿就不一样了,她是记仇的。她做不到像许唐一般,不去计较得失。那些她深爱和憎恨过的人和事,她都会牢牢地记在心里。就算表面看着心不在焉,满不在乎,这些事情在她心底的分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见菲儿脸色温润,有些泛红,许唐便将外套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又一阵寒风吹来,她紧了紧领子口,仰起头来,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
霓虹映照在她的脸上,五彩斑斓。
那一刹那,他是想低头吻她的,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清楚明白,他们两人的世界是两条平行线,没有任何交汇的可能性。
“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他的声音有些沉了下来,始终洋溢的笑容也悄然隐在了嘴角。
刚起身,却被那个女孩拉住了衣角。
“陪我吃个饭再走吧。”她仰头望着他说。
那一晚,周菲儿请客,拉着许唐去了附近一家川菜馆,点了剁椒鱼头,辣子鸡,麻辣香锅和辣椒小炒肉,让老板加足了辣椒,往死里加。
许唐吃不了辣,加了一盘卤牛肉和一杯啤酒。
老板狐疑地看着他们俩,见许唐虽然稚气未脱但是皮肤粗糙黝黑,外加眉宇锋利凶悍,便也没多说什么,迅速地上了菜。
许唐第一次见菲儿吃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一大把。模样虽说有些狼狈,却也可爱。
“你哭什么。”他问。
“你试试。”她夹了一块辣子鸡放在他的碗里。
他才咬了一口,就呛出了眼泪,嗓子火辣辣地疼,浑身开始冒汗。
“刚才,咳咳,谁说要护嗓子的,咳咳,现在这样,咳,害我,咳咳咳咳。”
周菲儿在一旁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很自然地伸手拿过他的啤酒喝了一口。
她挨个儿表演了吃朝天椒,剁椒,小尖椒,还有干锅里头的干辣椒,却从头到尾,始终没有碰那一盘辣椒小炒肉。
他隐隐觉得那一盘菜必定是有特殊含义的。周菲儿不说,他也没有多问。
“有件事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怕我?”
“嗯?”
“班里的女孩子都怕我,你不怕吗?”
“他们怕你是因为你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凶。我也不爱笑,我不笑的时候也看着很凶。”
“你那不是凶,是冷。”
“还有,他们说你太社会了,不敢惹你。他们怕挨揍,我不怕。”
许唐笑了起来,他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脾气好的人。
“我看着像会随便打架的人吗?”
菲儿点了点头,“可不是,一直沉着眼,看谁都不爽的样子。”
许唐哭笑不得,大概是他天生眼神就比较犀利。
“唉,快吃,都凉了。”,菲儿举起手,“老板,再来一盘干瘪四季豆!”
酒足饭饱,两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空空的回响。
“就送到这里吧。”菲儿在路口停下脚步,将披在身上的外套还给许唐,“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我该谢你才对,请我吃了顿丰盛的小年夜饭。”他笑着说。
“点了太多辣椒,对不住了。”她笑眼盈盈,顿了顿说,“那,开学再见。”
“真不用送你到家?”
菲儿摇了摇头。
许唐没有再坚持,他生怕自己多和这个女孩儿待上一刻,便会多喜欢她一点儿。喜欢得太多了,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站在路口,目送那辆载着她的公交车缓缓驶入夜色中。路灯将他寂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