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冯雪洗澡的时候,见着自己白皙的背上浮出了一块青红色的瘀青。
那青黑色像是一个毒瘤,从她的皮肤底下透出来。回想起下午那一幕,她不禁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学校她还回得去么?回去,她又该如何面对那些同学呢。
冰箱上贴着纸条,上面有妈妈清秀的字迹:
放锅里加一小勺水,加盖子小火热五分钟。
妈妈还在便条右下角画了个笨拙的笑脸。
要不是今天她妈妈去了学校,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她心里来了气,轻轻捏烂了便条,丢进垃圾桶里。
打开冰箱,看见妈妈给她留的蛋炒饭,里面还有大颗大颗的虾仁。她从小就喜欢吃虾,家里条件虽差,可妈妈还是每隔一阵子就给她做一顿虾。
可她并没有胃口,便关上了冰箱门,坐在桌前发呆。看着不堪入目的残破屋子,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公主。真正的公主,是周菲儿。她听小七说,周菲儿家的客厅有半个教室那么大,还有间屋子专门放钢琴和藏书。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公主。而她,只不过是个穿着一身便宜货,生活在贫民窟里的乞丐。
被揭穿是迟早的事情。
沙发上放着妈妈新买的棕色围巾,一看就是从路边摊买来的,大概是出门前匆匆忙忙忘了带上。她想起,暑假刚结束那会儿,妈妈替她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她藏在书本里的钱。妈妈只是呆站着,怔怔地望着夹在书本里的那几张钱,后背微微颤抖。最后,什么都没说。冯雪站在房间外面,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妈妈窝囊。
问我一句也好啊?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只要妈妈问了她,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羞辱他们了,可以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说出口了。可为什么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她甚至不关心这钱的来路,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出卖身体换来的?
这世上,到底是没有人会关心她。
妈妈和那些见风使舵的所谓朋友,没有两样。
那天深夜,她感觉妈妈似乎来到了床前,一双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又悄然离开。睡梦中,她听见妈妈说话的声音,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爸爸摇醒的,她尚且睡眼惺忪的时候,只听爸爸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雪儿,快起来,你妈妈她摔倒了!”
冯雪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阿琳她摔倒了!”
回想起来,冯雪根本不记得这些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麻木的地辗转于医院,殡仪馆,火葬场和墓地。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再一次回到家里,在桌边坐下,已经是三天后。
她神色茫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成不变的屋子。
妈妈是真的走了吗?
她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慌张地打开冰箱,看见那盒蛋炒饭还静静地躺在冰箱里。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抽痛,胃里翻起隐隐作呕的感觉。
她没想到,那盒子里装着的虾仁炒饭,成了妈妈给她做的最后一顿饭。
便笺纸!
她发了疯似的扑到垃圾桶跟前,从里面翻出那张粘上了污秽的便笺,捋平了放在桌子上。看着抑扬顿挫的字迹,冯雪想起了妈妈那双苍老的饱经风霜的手。咸咸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她伸手捂住了抽痛的胸口。
拿了个勺子,她粗暴地打开饭盒,就着眼泪将冰冷变硬的炒饭一勺一勺地吃了下去。
听爸爸说,那天,妈妈给她送完钥匙,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路上,被一辆小轿车撞了。一开始觉得有些头晕,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不适的感觉就慢慢消失了,她便自己站起来。她以为没有什么大碍,又担心上班迟到,于是从对方手里拿了两百块钱私了了。那两百块钱,还是轿车司机硬塞给她做身体检查用的。
可她到底没有时间去医院,而是揣着这钱直接上班去了。
那一天,她没有感到任何异样,深夜回到家里,还去看了熟睡的女儿。
可清晨醒来洗刷的时候,忽然觉一阵头晕,整个人便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冯雪记不起医疗救护人员是如何进屋进行了心肺复苏,如何抬走了妈妈,医生如何向他们宣布死亡,如何办理了手续,又是如何预约了殡仪馆。她唯一能记起的,是妈妈倒在厕所里那歪斜的脑袋和紧闭的双眼,那张充满了死气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勺子落在了桌上,冯雪趴在手臂上哭了。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会给她叠被子,烫衣服,剥虾的女人,一声告别都没有,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