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陈昀打着伞送她回家，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
他害怕这样沉默的菲儿，怕她回到家里，落得冷清会胡思乱想。
他不曾想过，人生会变得这样深刻。家庭和睦平安健康在普通人的身上是这样的稀松平常，却在有的人那儿显得如此珍贵。生命是不容辩驳的，也是不容逆转的。厄运总是会降临到一些人的头上，而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侥幸的。他本不喜欢冯雪这样刻薄的女孩，可此时又觉得命运于她太过残忍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到下课周菲儿就会一个人躲起来，和他们在一起时，她也常常沉默着不说话。她本来就不善言语，现在，显得更为安静。她总是低垂着眼睛，望着他望不到的方向。就算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也觉得她像一片随时会消失不见的羽毛，而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近她。
等到菲儿家的灯亮了起来，他才开始往回走。
雨下得越来越大，地面溅起粒粒水花，他打着黑色的伞走在雨中，直面逼来凉爽的空气。刚分别，他又开始想念那个女孩。想她的笑颜，她柔软的身体，还有清亮的笑声。他想知道，她在沉默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他想知道，他认识她之前的那个她，经历过哪些事情。他想知道，她独自一人在家会不会感到害怕。他想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从不回家。可是菲儿从未向他说起过自己的事情，认识大半年来，他对于学校之外的那个她一无所知。
那个人就不一样了。
菲儿和许唐之间，有一种不好形容的相熟感。两人眼神交汇的时候，似乎在传递一种只有他们读得懂的信息。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交集的呢？班里的人都躲着许唐，为什么菲儿偏偏不怕他呢。每当他看到菲儿和许唐说笑，都会感到无形的压力。
许唐和他一样聪明却不外漏，身上还有一种他所没有的自由洒脱。从小到大，陈昀想要获得的东西都垂手可得，他一向自信，可只要一想到许唐，就乱了阵脚。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雨水沾湿了他的白球鞋，他匆匆跑进楼道里，收起伞，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才一抬头，看见苏青坐在楼梯上，眼睛红肿着。
小的时候，每次苏青的父母吵架，她就会跑到陈昀家来躲着。陈妈妈喜欢苏青这样乖巧甜美的女孩子，总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搂在怀里，给她端上亲手做的饼干和奶茶。每次，她和陈昀一起写完作业，就会肩并肩地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等着晚上妈妈来接她。直到后来苏青大了，意识到了男女有别，才不再那么频繁地跑来陈昀家。
今天，怕是她家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陈昀走过去，在苏青身边坐了下来，楼道的灯啪嗒一声暗了下去。
“这时候要是有人走出来，铁定被我俩吓死。”陈昀压低了声音说。
苏青皱起眉，狠狠拍了他一记。
灯又啪嗒一声亮了起来。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头发有些湿，怕是挨了雨水。她家离这里只有两栋楼的距离，想必刚才是没打伞就跑了过来的，也不知道她在这漆黑阴冷的地方等了多久。
陈昀将外套脱下来，盖在苏青的身上。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他问。
“不想打。”她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阿昀，叔叔阿姨也会吵架吗？”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
“怎么不会？有的时候，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起来。昨天还因为我妈把番茄去了皮，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不过，他们通常吵完就忘了。前一晚吵得热火朝天，第二日又卿卿我我了。”
“叔叔阿姨感情真好。”苏青笑着说。
啪嗒一声，灯又灭了。
两个人望着漆黑的走廊，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一时之间没有再言语。
“我爸妈的婚姻，算是完了。”黑暗中，陈昀听到苏青颤抖的声音，“折腾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完了。”
“叔叔阿姨他们…”他欲言又止，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当苏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震惊。
“吵吵闹闹到大打出手最后到冷暴力，什么都见识过了。我想，他们玩也腻了吧。离婚，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种解脱。阿昀，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怀疑，婚姻会不会就像我所看到的那样，充满了仇恨和冷落。”
“青儿，叔叔阿姨不一样的。”
黑暗中，苏青伸手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她对婚姻不抱有希望，可她还是幻想过她和陈昀的未来。在明媚的房间里，她躺在他的腿上，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用手挡着眼睛，从指间细缝看蓝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窗台上悬挂的风铃发出碰撞的声音。陈昀一手拿着漫画书，一手打着扇子。阳台挂着他们俩刚洗干净的衣服。厨房飘出阵阵饭香。她想过他们一起依偎在沙发上，手捧着爆米花看电影，看到激动时把零食散一地。她也想过被陈昀从身后环抱着，躺在床上，她枕着他坚实的手臂，睡得安心。她想和他手牵着手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想和他一起逛家居店购置屋子里的装饰品，想和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新年。
可这一切不过是幻想。在那些画面中，出现在陈昀身边的人，已经不可能是她了。
楼上的门发出吱嘎一声，灯啪嗒一下亮了起来。苏青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眼泪压回心里。
“哎呀，大冷天的，你们坐地上干什么？”
苏青回头望去，只见陈妈妈裹着大衣，手里拎着一个黄袋子，正要下楼丢垃圾。见着他们俩坐在楼道里，便皱起了眉头，一脸心疼的表情。
“阿昀，你去楼下扔一趟。小青，快进来暖和暖和，阿姨刚好做了热乎的苹果派。”
陈昀懊恼地挠了挠脑袋，走上前去接过垃圾袋。苏青则笑开了，她走到阿姨身边，亲昵地抱了抱。屋子里暖呼呼的，弥漫着苹果派的香气，陈爸爸带着一副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电视里播着阿姨爱看的肥皂剧。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热，她多希望，这里成为她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