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林旻组了个小型同学会。说虽然大家私下里经常见面，可周菲儿，许唐，冯雪这些之前断了联系的，已经好些年没有聚过了。以林旻的性格，本身也不会主动做号召的事情，毕竟以前和陈昀在学校的时候，无需他多言多想总有一个陈昀打头阵。可这些年过去，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戴着眼镜，拿着篮球，披着蓝色校服外套，瘦瘦高高的腼腆男孩了。
高中时期，就算林旻觉得自己学习不如身边的朋友，但每□□夕相处，也没有感到特别明显的落差。在进入大学大家分道扬镳之后，他的自卑终于开始疯长。他心里早就隐隐察觉到的他和朋友们之间的那个差距，终于被活生生地展现出来。被小七拒绝之后，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自信也被残酷地扯碎。在大学，熟悉了新的环境，适应了新的节奏之后，他开始刻意与曾经的伙伴们保持距离，甚至刻意让自己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某种意义上，他‘失踪’了。
再次恢复联络是退伍之后的事情了。
林旻不再是当年那个自卑而又自尊心强的倔强男孩了。如今的他，在生活中是个慈父，是个好丈夫，好儿子。在工作中，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团队领导。他不再怯懦，反而迎难而上。
小七赶到饭店的时候，菲儿，苏青和冯雪正在唱ktv。林旻，陈昀，许唐，老黄，徐远五个大男人坐在饭桌上喝着小酒吃着花生。柔柔的灯光下，林旻一手拿着啤酒杯，一手在桌子上跟着音乐弹着，脸上的笑容和小时候一样纯粹明朗。细黑框眼睛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鼻头微微往里收着，有点儿轻微的鹰钩鼻，嘴边蓄着薄薄一层青黑色的小胡渣。看到她推门进来，他抬起头来朝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往上一勾，微微一笑。
小七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有些紊乱。
她朝几个大男人打了声招呼，就去菲儿那儿唱歌了。
冯雪唱歌好听，小七想起高中的时候，冯雪还参加过文艺汇演。虽然她俩做过一阵子同桌，可那会儿她成天和菲儿，苏青黏在一起，一下课就没了踪影。冯雪也不寂寞，喜欢和班里的另一群女孩子一起玩耍。所以两人的关系并不密切，却还算友好。看着冯雪拿着麦克风站在电视机前，她忽然就想起了她扎着一头马尾辫，穿着校服站在教室中央和许唐合唱《凤凰花开的路口》。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每天只知道嬉笑打闹。阳光和风透进教室里，吹起飞舞的粉笔削。教室里磕磕碰碰桌椅的声音。他们烦恼的事情快乐的事情，如今看来都是青春。
“唱《凤凰花开的路口》，快点个。”小七说。
几个人一听，眼睛都冒出了星星，赶忙兴奋地点了起来。
“许唐，来来来！”冯雪朝着饭桌大声吆喝。
许唐眉头一皱，“干嘛？”
“唱歌啊！”
话音刚落，前奏响了起来，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一个个凑了过来。
冯雪拿着话筒，开唱了第一句。
许唐走过来，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接过话筒。
‘记忆跟着感觉慢慢变鲜活
染红的山坡道别的路口
青春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剩一片感动在心窝’
小七跟着轻轻合唱：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于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她唱着，听着身边的人们轻轻的跟唱，觉得眼眶微微湿润。青春终于还是过去了，还好她的朋友们都在她的身边。
一曲唱罢，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七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娇小可人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
当林旻笑着走过去，牵起女人的手，小七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那个经常出现在林旻朋友圈里的女人，他的太太小夜莺。
别人吃的是饭，眼睛看的是菜。小七全程视线始终落在她对面的小夜莺身上。
她没有参加林旻的婚礼，也从来没有见过小夜莺真人，却似乎早就已经认识她了。
小夜莺和她个子差不多高，都散着一头乌黑的长直发。她的瓜子脸细长，下巴尖尖的，眉眼舒展温和，红唇像樱桃一般小巧。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身上散发着母爱和女性特有的气质。看得出来她特别会照顾女儿，女儿也同她特别亲热。抬头望着林旻的眼神里又充满了爱意和温柔。两人对视的时候，更是说不出的默契。
“小朋友几岁啦？”苏青问小女孩。
小女孩看到一桌子的大人，本来就有些怯生生的，扭着身子奶声奶气地说，“五岁！”
“五岁啦，明年就要上小学啦！”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
苏青和小夜莺聊得欢，两人探讨着育儿的经验。
小七心里纳闷，苏青就从来没有同她讨论过这些问题。可细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几乎没怎么管过孩子。她甚至有些羡慕小夜莺看着自己女儿的时候，眼神里泛滥可见的宠溺。她看着小橘子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小夜莺，听说你们在家都是阿旻煮的饭？”老黄说着，抬了抬眉毛。
“他喜欢下厨，奈何工作太忙，闲下来的时候都是他做的。”
“什么时候切磋一下。”老黄笑说，“我最拿手的就是红烧肉炖栗子。”
“唉，你跟阿旻不是一个级别的好吗？”苏青数落起老黄来。
老黄一脸不服气，“口说无凭，那也得比了才知道。”
“话说你们几个男的都会做饭吗？”
陈昀伸了个懒腰，“正在学习中，不过我有天分，学得快。”
“我没时间。”许唐说，“但我泡面是高手。随便给我一包方便面，我都可以泡出神级吃法。”
“是，确实是神级的。”冯雪笑着说，“我们家也是阿远做饭，做三人份，有时候顺带把唐医生的份儿也做了。”
许唐赶紧跟徐远敬了一杯酒。
“你们医生工作忙，还是赶紧找个人来照顾你吧。”小夜莺笑着说，“一家子还是需要一个持内一个持外，不然吃不消的。”
几个人听了，都安静了下来。这个年龄，有的人重家庭，有的人重事业，有的人重自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一家三口。
这时，小女孩大概吃东西呛着了，小夜莺赶忙给她喂了一口水。
“妈妈我想吃冰激凌。”小朋友缓过气来，嘟着嘴说。
小夜莺看了一眼林旻，“这么晚了，我们不吃冰激凌了，我们喝牛奶哈，乖。”
“不嘛，我要吃冰激凌！我就要吃冰激凌！”
“小芍药，爸爸明天带你去店里吃冰激凌船好不好，今天听妈妈的话，乖乖喝牛奶。”
小女孩听了爸爸的话，也就不闹了，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林旻。
林旻俯下身去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记，小女孩马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伸手勾住林旻的脖子求抱抱。林旻也就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兜着。
“小芍药羞不羞，这么多叔叔阿姨都在呢，怎么就爬爸爸身上了。”
“我就要爸爸抱！”小女孩说完，搂得更紧了。
小七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身边的菲儿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转过头去，却看到她正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
小七咬了咬嘴唇，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起来。
后来，小芍药吃饱了，小夜莺就带着她去电视机前点播了动画片。大多时间，她都不厌其烦地陪在孩子身边，甚至乐在其中。她会陪孩子一起看动画，还会和她讨论动画剧情。偶尔回到饭桌这边，也是半步不离林旻。临近八点的时候，小夜莺带着孩子先行回家了。
几个人吃开喝开，吵吵闹闹玩了一会儿，苏青和老黄要回娘家接孩子，也就提早离开了。
剩下的几个单身汉肆无忌惮地闹着。
单身不好吗？单身挺好的。单身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有主动单身也有被动单身，但只要自己开心不就好了吗？
小七喝的有点多，但是没有到醉的程度。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放飞了。
她羡慕别人，可就是做不到。曾经，她也拥有爱她的老公，有孩子，有家庭。是她自己不想要了，这又能怪谁呢。就算是现在，她也一点都不想念小橘子，一点也不怀念曾经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的日子。可她就是很羡慕小夜莺，羡慕她可以那么耐心的对待孩子，羡慕她的体贴和温柔，也羡慕她和林旻之间的默契和眉目传情。
她曾经也拥有过，林旻年少时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的视线无时不刻地稳稳地落在她身上。他做了很多努力，付出了很多，甚至不求回报，不奢望有结果。
可再深刻的喜欢，终究过去了。
小七在外面抽了一根烟。她不太抽烟，只是现在很想来一根。点烟的样子也有些笨拙，头几口大概是因为不习惯，轻轻咳嗽起来。
菲儿裹着外套站在她身边，默默陪着她来了一根。
吐出的烟圈袅袅升空消失不见。
她俩谁都没有说话。
秋风瑟瑟，已经有些冻人了。满地的落叶，总是忍不住用脚尖碾一碾。这座不入夜的城市，到了这个点依旧车水马龙。对面的水果店和便利店灯火通明，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小七想起了小时候在便利店围堵林旻的那一次，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那个时候真是年轻，随随便便就能吃醋，闹别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林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
菲儿见状，笑着掐掉了手里的香烟，抬手和他打了声招呼就往回走。
“还真有点冷了。”他缩着脖子走到小七身边。
“今天开始降温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路两旁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飞卷，往前翻滚了几圈。
林旻叼着烟，两手搓了搓手臂，口齿不清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虽说他出国只待了半年，但是他俩也有好些年没有见面细聊了。准确的来说，从林旻大学入伍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络。直到小七结婚，给他发了请柬，才找回了联系。后来，也就是和大伙儿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聊上两句，私下里他们没有任何联络。可林旻永远是她朋友圈里的那个特别关注，她既期待看到他的消息，又害怕看到他的消息。看到他过得好，她会羡慕失落，看到他不好，又会担心。
“还不错。”小七说着，用那双明晃晃的眼睛望着他，“你呢？德国好玩吗？”
“一开始是挺好玩的，后来就不行了，我现在看到香肠都想吐。还是海纳百川的祖国好。”
小七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老婆说话声音真好听。”
“哈，她以前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是太柔了些。”
“柔不好吗？”
“骂起孩子来也柔声柔气的，没魄力，孩子不怕。”
“小芍药那么乖，怎么会调皮呢。”
“你是没见她发脾气的样子，给你直接躺地上耍赖皮，怎么劝都劝不动。”
“看着是个文静的孩子。”
“她这是跟你们还不熟，熟了之后就是个疯猴子。”林旻说，“话说，小橘子怎么样？她已经开始上小学了吧。”
小七闷嗯一声，小橘子从那天回家之后，情绪就一直很低落，这么久过去了，也没见好转，“就是生我的气了。”
“你惹她生气了？不过大家都是第一次做父母，正常的。”
小七没有接话，对面的便利店走出来一对情侣，男生从手里热腾腾的关东煮里拿起一串丸子，低头喂身边的女孩。女孩子一口咬下去，捂着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好吃，就像日剧里的女主角一样表情丰富。
“你老婆...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小七又说。
林旻转过头来看着她，“怎么了？今天怎么一个劲地夸我老婆？”
“就觉得这么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小七说着，朝他做了个鬼脸。
灭了手里的烟，她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听阿青说，你家里出事了？”
“苏青怎么这么八卦。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爸玩股票欠了一屁股债，现在都解决了。幸好离婚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一套房子，不然这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那你现在住哪儿？”
“回家了。”
“叔叔阿姨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没有？”
“在谈离婚了。”
“他们？”
“嗯，这么些年终于想通了。”
林旻叹了口气。
“小七，我没想到会这样，也没想到你会离婚。”
“我也没想到。”她以为她的一辈子会这样过下去。却没想到终于还是有一天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再继续当下的生活了。每时每刻都让她感到痛苦，她告诉自己，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所改变。
“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他是出了轨，但是我决定离婚不是因为他出轨。”
“那是为什么？”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了？”
“从没爱过。”她顿了顿，“所以，现在离了也合情合理。”
林旻微微一愣，他有些不明白为何小七会选择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他一时无言，悄声无息地点起了一根烟。
其实林旻根本就不了解小七，也不可能体会到她现在的心情，懂得她内心的困惑。小七自嘲地笑了笑，她已经走得离他太远了。菲儿可以理解她，可菲儿之外的人，有几个能明白她心里对家庭和亲密关系的恐惧。她曾经是个大大咧咧，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女孩，会羞怯，会心动，有好胜心，有憧憬。但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水蜜桃一般的女孩了。林旻一定会觉得她有病，在他这样的正常人眼中，不会恋爱，不疼孩子的人就是有病的。
“你怎么考虑你的将来？”
小七把手插在衣服兜里，看着他说，“考虑倒是没有考虑过，但很快我就不用再上班了。”
见他一脸困惑，她继续说，“我们公司效益不好，要裁员。上周五hr已经找我谈话了。所以说读书好不好，跟未来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
要说文凭是个敲门砖，那海内外名校高分毕业的人比比皆是。他们读的学校在本市就算是最好，放到整个市场上也没有什么竞争力。要说经验，他们这种自小只知道埋头读书的人，怎么懂得人情世故灵活变通。小七突然觉得，读书这件事情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曾经成绩优异的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你看，你这个高中英语不及格的，放到德国待上半年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小七笑着说。
“哈，凭的就是一颗粗鲁的胆量。”
“不过，别说，你还真有点油腻起来了。”小七说着，一脸嫌弃地将林旻打量了一番，曾经清瘦高挑的少年，如今有些虎背熊腰，原本棱角分明的脸也粗糙了起来。
“三十好几了，你以为还是以前啊。”林旻拍了拍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啤酒肚也算是一种功勋伟吧绩。”
“其实，我现在对将来没有什么打算，但是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改。”小七看着夜色下的街道，以前的她每天都在扪心自问，自己快乐吗？比起那个时候，现在的她轻松快乐了许多，“我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找个轻松钱多的工作，然后再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目标不限定时间。”
“嗯。”他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能理解。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多是嬉笑数落的话，轻松愉快地就像他们曾经在学校那样，只是，小七说激动了，不会再顺手拍他一记，彼此也不会长时间地互相对视。已经成为别人的人，回不来了。
菲儿躲在门里，这才回过身，一转身便看到许唐杵在她身后。
“吓我一跳。你站这儿干嘛呀？”
许唐仰起头，越过菲儿的头顶看向门外，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唉，别看了。”菲儿说着，拉着他的衣袖往回走。
“没想到你有瓜吃都不分享一下。”
“哪来的瓜啊。”
“好的，大小姐。”
这时有个服务员手里端着一大盆沸腾的水煮鱼，一边吆喝着一边朝他们走来。
许唐拉了她一把，将她挡在身后。菲儿个小，整个被遮住了。等那人走远，他才往前跨了一步，和她拉开距离，转身朝着包厢走去。菲儿赶紧跟了上去。
“其实，你不用刻意与陈昀保持距离的。”两人往里走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菲儿微微一愣。
“你们在一起了不是吗？”他说着，朝她微微一笑。见她发愣，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推着她往前走，“走吧妹妹，再唱两首就回家。”
妹妹？
菲儿被许唐推着往前走，一时有些出神，转瞬，又读到了他的温柔。
她忽然很想回头抱一抱身后的人，可怕自己茫然若失的眼神会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