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林陆拉过椅子坐到了病床前。
床上的人紧紧的闭着双眼,面容沉寂。
可明明是在昏迷中,眉头却皱得死紧,仿佛正挣扎在困境里一样。
林陆不自觉的想起回家时见到的情形,心里隐隐蔓延着心有余悸。
他也没想到,单岑的后续反应会这么大,明明在现场时,他确认过,他的情绪看起来还很稳定。而且据徐姨所说,到家后单岑和平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更没有什么太大的过激反应。
可他到家时,单岑却晕倒在客厅里。
明明在昏迷中不省人事的人,却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不知在恐惧着什么,而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被冷汗浸湿,狼狈不已。
直到到了医院打了镇定剂才平静下来。
可林陆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看起来而已。
单岑依旧在经受着煎熬。
而这一次的反应,比两年前还要来势汹汹。
可笑的是,他依旧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陷在痛苦里醒不过来。
过了一会,他抬起手,轻轻的抚过眉头褶皱,低声哄道:“宝贝乖,不要皱眉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看。”他家宝贝应该永远清风朗月才对。
可昏迷中的人却是什么都没听到,依旧我行我素,像极了他们过去的疏离。
林陆沉默片刻,干脆起身坐到了病床上,然后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头,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宝贝乖,老公亲亲,别皱眉了好吗?”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对不对?”
“宝贝?”
“难道你不想我吗?我们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见了。”
“我可想你了,想得都吃不下饭。”
“有事情跟老公说好不好?老公给你解决。”
……
林陆原本并不抱希望,只是想和单岑说说话,可当他直起身时,那道紧皱的眉头却突然缓缓的舒展开来,就像是听了他的话后不再皱眉一样。
乖得不行。
林陆心下一喜,可不等他高兴两秒,对方的眉头已经再度皱起,甚至好像皱得更紧了一点。
林陆:“……”
他委屈道:“宝贝?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那我不说了,你先起来好不好?”
就在这时,单岑的眼角突然溢出了一滴眼泪,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快速的没入鬓边。
“!!?”林陆心一惊,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他急急的喊了一声,“单岑?”
“宝贝,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
“你先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可不管他说什么,单岑都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无声无息的落着泪。
那一道清晰的泪痕仿佛钢针一样,一下一下的戳在他心上。
单岑什么时候哭过?
彼此远离时没有,要离婚时没有。
甚至就连两年前,他浑浑噩噩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时都没有流过泪。
可现在……
林陆只觉得心脏一阵阵的抽着疼,他俯身轻轻的将人揽进怀里抱着,一下一下的安抚着,“宝贝乖,别哭了,老公在呢,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不好?”
“是不是梦里有人欺负你了?”
“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一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宝贝,梦都是假的,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见没有效果,林陆干脆换了方向,
“给从聪找的专家明天就到华国了,你不想亲自去看一看吗?”
“他可是你的好朋友。”
“你要不去,到时候他们又要说你不关心朋友了。”
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滚落,仿佛在诉说着他的所有委屈。
林陆眼眶发酸,恨不得替他受过。
半响,他喃喃道:“……好吧,那你慢点哭,别着急,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
单岑知道,这不紧紧是梦。
他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秋风飒爽,庭院深深。
白玉盘似的的圆月高高挂在夜空上,柔软纯白的月光洒下来,像是为大地铺上了一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轻纱,朦朦胧胧间,让人心生向往,美不胜收!
外公带着季伯去了外地会友,单意则被工作绊住,很晚都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他和母亲苏馨两个人在家。
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所以当晚,他们和平时一样,早早的睡下。
半夜时,他突然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还隐隐的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但越听越不对劲,他起床查看,却发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从外面锁上,根本打不开。
他只能扒着门缝往外看,那一眼,他如坠阿鼻地狱。
他看到母亲被……
旁边还站着好几个看戏的。
他们蒙着面,却蒙不住那人面兽心的肮脏。
他疯狂的砸门想要出去,可那道被母亲亲手锁起来的门却纹丝不动,只有锁门的铁链碰到门把手时发出的哐当声,和不远处那些畜生发出的嘲笑声。
他越着急,他们越兴奋。
恍惚间,他找到手机,却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
不管他按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也是,如果有信号,那苏宅的安保系统也不会像是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
那种无能为力的疼痛几乎撕裂他的灵魂,他喊得声嘶力竭,却喊不来半个帮忙的人。他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装防盗窗?为什么那么没用?连个门都踹不开。
无能为力到,他只能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给母亲最后一点体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
只是等他再睁眼,门外只余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那些人,连带他母亲都不见了,整座苏宅仿佛被世界遗忘,只余他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储藏室、外公的工作间,全部焚烧殆尽。
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里,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烟味。
最后,他的房间也没能幸免,缺氧和绝望中他再度晕了过去。
临死前最后的执念,是他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些人。
可等他再醒过来,已然忘了昨晚发生的种种。
取而代之的记忆,是家里突遭火灾,他被烟呛晕在房间里。
外公也告诉他,是家里的线路老旧短路,烧了房梁引起的火灾,他和母亲都被烟呛晕在房间里,母亲因为房间比较靠前,所以受的影响比较大,被吓得不轻,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让他不要担心。
他信以为真。
可实际上,是外公在他昏迷时,让心理医生和医院的专家介入,对他的记忆进行了催眠改写。
他忘掉了真相,而对那段植入的记忆信以为真。
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母亲一看到他就会情绪失控,歇斯底里中透着满满的绝望。
那双和他一样的蓝眸里,再也没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沉沉的绝望和悲悯。
父亲告诉他,是因为在火灾发生时母亲想去救他,却没成功,她在自责。
所以让他暂时不要去见母亲,等她病好了,就没事了。
后来,为了隔离失控源,也为了不受舆论的影响,父亲带着母亲出国,又经过了好几年的治疗,近两年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大部分时候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他们依旧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顾她,不让她接触到一丁点的过敏原。
外公为了掩下这场灾难的真相,变卖了家里仅剩的字画,而那些钱财,除了重建家园之外,几乎全部用在了消除网络痕迹上。
因为外公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在承受了那样的大难之后,还要面对那些不相干人士的指指点点,即便是半点隐患也不可以留下,他要让女儿和外孙平平安安、安安静静的活下去。
所以现在在网络上搜索苏家火灾时,只有那么寥寥的一两条,还是不怎么重要的消息。
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就这么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而这些,是一位风烛老人在离开世间前,给他们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可因为母亲的病情,外公连女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只能含恨离世。
时间一晃,两年过去。
高三时,他因为赶稿太累,不小心在画室里睡着,值日生没有注意,把他锁在了里面,虽然门很快被打开,但那段被掩盖下去的记忆却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他的画突然变得诡异扭曲,人也变得愈加的沉默。
季伯发现了异样,无能为力之下联系了他父亲。
可事情就是那么的巧合,从来不陪父亲跑步的母亲,那天却心血来潮偷偷的跟在了后面,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最后可想而知,只有惊,没有喜。
他们的对话被母亲听到,母亲因为着急而病发,父亲两头担心却只能留在国外照顾情绪彻底失控的母亲,心力交瘁下只能让季伯想办法。
季伯最后找了高三学生心理压力大的借口送他去看心理医生,却起不到丝毫作用。
季伯无法,情急之下告诉了他,他母亲病发的真相是因为看了他的画。
他震惊之下后悔不已。
之后,他有意去改变画风和绘画的内容,可每当拿起画笔,脑海里就全是各种扭曲、诡异的画面,等他回过神来时,画笔下的画早就不是他原来想画的。
他已经无法控制画笔。
最后,为了让父母安心,他假装治疗成功,拿了很久以前的画来冒充是最近的作品。
甚至在最后填报志愿时,放弃了绘画专业,报了哲学系。
只是没想到,在他进了a大后,他遇到了林陆。
林陆就像是一颗小太阳,照亮了他原本黑暗的生活。
在和他的相处中,他渐渐忘掉了灵魂深处的扭曲,重新拿起了画笔。后来更是在他的帮助下,转到了绘画系。
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一直瞒着。
在a大的几年生活一晃而过,就在他以为会一直这么平静的过下去时,他出了一场车祸。
噼啪燃烧的火光里,他被困在车里,那段被遗忘的记忆也渐渐的浮出水面。
他的身体被救了出来,可他的灵魂却始终陷在那段痛苦里。
就像是入了另一个世界,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甚至连痛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管怎么刺激,他都清醒不过来。
直到有一天,林陆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你再不醒,我就要和你离婚了。”
浑浑噩噩的他对这句话起了反应。
也让束手无策的医生们找到了治疗的切入点。
他的记忆再度被改写,痛苦的回忆也再一次被抹杀。
但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容易被蒙骗的孩子,强大的心智让记忆改写一度陷入瓶颈。
最后还是主治医生姚米成功找到了突破点,在改写那段记忆时,植入林陆疏远他的记忆。之后又用了两年的时间,让林陆慢慢的疏远他,让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时间精力去想别的。
甚至是不惜走到离婚这一步。
林陆想要用他们的感情牵绊住他,两个人分分合合,他也就无暇他顾。
而这,也是林陆执意要和他离婚的真正缘由。
他想用另一种痛苦来让他忘掉那几乎将他拖入深渊的黑暗。
哪怕这种办法是把双刃剑,会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同样会伤到他们。
单岑眼眶泛酸,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如决堤的河水,再也止不住。
他想醒过来,可从地狱深渊长出来的藤蔓却紧紧的禁锢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他明明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
最后只能永远留在无限的黑暗里,暗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