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飞机,单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完全没想到林陆说的地方,是在距离a市一千多公里外的z市上。
他几次欲言又止想问问什么情况,都被林陆以‘到了就知道了’给安抚下来。
落地a市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看着车窗外极速后退的风景,林陆一时有些恍然。
当年的三线小城市,经过十几年的发展,早已晋升一线。
就连那个他不愿意再踏足的小海湾,也已经被开发成知名的度假酒店。
单岑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只看到了路边影影倬倬的椰树林,他问道:“我们现在就去你说的地方吗?”
林陆摇摇头,“不是。我们先去见个人。”
“谁?”单岑好奇。
林陆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悠远起来,半响才开口道,“一个,我好多年都不敢去见的人。”
单岑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
林陆笑了下,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过来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去取画框,路上遇到那个变态刘鹏来找麻烦,后来出来给你解围的那两个人?”
单岑略一思索就想了起来,他点头,“记得。”
他对那两个人的长相倒是没有印象,只记得他们一直戴着口罩,一黑一白,很有记忆点。
林陆摸摸他的头发,缓声说:“他们是我救命恩人的养子。”
单岑眼眸微微瞪大,“救命恩人?”
“嗯。”林陆垂下眼眸,像是在沉思回忆着什么。
单岑也没催他,只安安静静的等着下文。
果然,不久后林陆缓缓开口,“很多年以前,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吧,我爸带我来这里出差,要谈一个小海湾的开发案。”
单岑自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下意识的牵过林陆的手。
林陆一怔,随即又释然的捏了捏他的指尖,“别担心。”
随后又继续道:“那时候我很调皮,又一直觉得自己绝顶聪明,就很不喜欢被人管教,被人跟着。有一天,我故意装病留在酒店房间里休息,没有跟爸爸出去谈事,然后趁保镖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去了那个小海湾玩。”
那时候小海湾还没开发,四处都是荒凉一片,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非常满意自己找到的探险地点。
而他哪里知道,整天跟着爸爸出入的他,早就被人给盯上。
“我刚到那里不久,就被两个人给拦住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他很快就被绑匪抓住。
单岑听得心下一紧。
“后来呢。”他问。
林陆安抚的捏了捏他的指尖,让他别紧张,“后来,绑匪带着我转移时,被一个准备出海捕鱼的渔民看到。他为了救我,替我挡下了绑匪致命的一刀,人没救回来。留下了一个身有残疾的妻子和两个收养的孩子。”
听完,单岑感觉有些窒息。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在生命面前,那些话又显得太过于表面。
林陆获救了,代价却是一条生命。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永远的长在了林陆的心里。
林陆转头看过来,总是亮着光的双眸,此刻却像是笼罩了一层雾,黑沉沉的。
“是我害死了他。”他说。
单岑的心脏猛地颤动了一下,他急道:“不是,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林陆转开视线,只留给单岑一张线条分明的侧脸,他自嘲的笑了下,说,“都是绑匪的错。”
这句话,不知道多少人跟他说过。
可是……
林陆的眸光又沉了几分,他看着虚空里的一点,喃喃道,“可是,真的无关吗?”如果不是他无故甩开保镖自己跑出去玩,又怎么会让绑匪有机可乘?又怎么需要让人替他挡刀?
俗话说的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有因才有果,他就是那个因。
“不是这么算的,林陆。”单岑心绪繁杂,却依旧语气坚定道。
“你私自躲开保镖跑出去玩固然有错,但你当时只有六、七岁,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根本明辨不了是非,所以这不能说明渔民的死是你的问题。”
“整件事情,错的明明是那些绑匪,他们才是杀人凶手。你没必要因此而责怪自己。”
林陆突然偏头看他,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单岑被看得不明所以,他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对。”林陆摸摸他的脸,嘴角边露出一点笑意,忍不住低喃道,“既然看得这么清楚,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钻了牛角尖?”
林陆的声音放得很低,后半截单岑完全没听清楚,他茫然道:“你说什么?”
林陆摇摇头,“没什么。”
想了想,又打了个预防针,“一会可能会听到一些难听的话,你别放心上。”
单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头,“好。”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街口。
“到了。”
单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这是一条有些老旧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线投射在路边的旧屋上,有种岁月的厚重感。
四周的居民楼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声。
显得静谧又生活。
整条街上,只有小巷子口的一间小杂货铺还开着门。
门顶的招牌年因久失修,只亮了一个‘店’字。
但在这个接近深夜的时间,却显得温馨无比。
店铺门口,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蒲扇,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
单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林陆已经率先开门下车。
“下来吧。”他说。
“好。”单岑紧跟着下去。
见到有人过来,妇人眼睛亮了亮,扬声问道:“两位要买什么吗?瓜子饮料都有。”
“两瓶水。”林陆道。
“冰的还是常温的?”妇人没太注意来人的长相,起身就往店里走,好像走慢了这单生意就没了一样。
林陆:“常温。”
“好的,等等。”
单岑的视线落在正在货架上拿水的妇人身上,等人出来时他才发现,她在走路时,右脚只有脚尖着地,所以走起来的时候一颠一颠的。
他偏头去看林陆,发现他的视线落也直直的落在妇人身上。
店门口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那道视线异常的悠远,好似在透过这一眼看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单岑大概已经猜到,这位妇人是谁。
两瓶常温的矿泉水很快被递了过来,“三块,扫码还是现金?”
“扫码。”林陆说。
妇人指了指桌面上的付款码,“扫这里。”
林陆拿出手机扫码,旁边很快传来了收款成功的提示声。
“好了。”妇人没再管他们,重新坐回了小板凳上拿起蒲扇。
单岑接过林陆递过来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
林陆却只拿着瓶子,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后才道:“走吧。”
单岑一怔,就走了?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那位妇人,发现对方就好像他们不存在般,摇着蒲扇认真听着收音机。
他点点头,“好。”
两人沉默的并肩离开。
只是走了几步后,却突然被人叫住,“等等。”
他们停下脚步,隔着距离,单岑都能感受到林陆身体的紧绷。
见他半天没有动作,单岑只能回头看去,却发现妇人微眯的视线落在了林陆的背影上。
“有事吗?”他问。
妇人摇头,“没事,看诧眼了。”
单岑看了林陆一眼,发现他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沉沉的目光好似已经融进夜色里,让人看不真切里面的内容。
单岑无声叹了口气,对妇人道了声“再见”,然后拉着林陆继续往车子走过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都那么久了,不用再放心上。”
林陆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眼里满是不敢置信,“阿姨,您……”
妇人却摆摆手,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走吧,以后别来了,也别再让人送东西过来。我那两儿子拿的工资不低,能养活我这个老太婆,你安心过你的日子。”
妇人的话就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荡起层层波纹。
林陆的心里却早已翻着惊涛骇浪。
当时,爸爸带他来道谢,那时还年轻的妇人一掌扇在他的脸上,让他滚。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每次都被妇人赶走,直至最后一次,妇人歇斯底里的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甚至要跪下求他,让他永远不要再来z市,她不想再看到他。
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所以他没有想到,妇人竟然能认出他来。
沉默许久,林陆才道:“好。”
车子拐出路口,林陆回头看了一眼那盏灯和灯下的人,心绪涌动,却又被他给强行压了下去。
他带单岑过来,只是想告诉他,只要敢走出那一步,所有的禁锢都可以打开。
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压在心底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随着那一句‘你安心过你的日子’而轰然消散。
他拉过单岑的手牵住,道:“明天陪我去看看叔叔?”
去见见义勇为的英雄,单岑当然没意见,他欣然应下,“好。”
·
第二天一早,两人到达墓地时,见到了两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人。
两人依旧是那副装扮,脸上戴着一黑一白标志性的口罩。
“老板,真巧!”黑口罩笑着朝林陆挥了挥手,又对单岑道,“单少好,上次见面太突然,都没来得及打招呼。”
白口罩也朝他点了下头。
单岑和两人点头问好,“你们好。”
林陆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不是在休假?”
“嘿嘿!”黑口罩笑了下,声音里的幸灾乐祸很浓,“这不是听说你来了,怕你有危险,我和我哥赶紧过来解救你嘛?不过没想到我妈竟然没动她的铁扫帚。”
听起来特别的遗憾。
林陆眼神不善的看着他问:“你好像很失望?”
“没没没!”黑口罩三连否认,直摆手,“你想多了。”
单岑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两人一会,特别是黑口罩,从他们的态度看,他们好像对林陆并没有什么怨言,而且好像还很熟的样子。
昨晚林陆只说林父资助了兄弟俩长大,却没说他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看来,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表面看起来的,保镖和雇主的关系。
“别闹了。”一直沉默的白口罩看不下去,直接上手把黑口罩往后拽了拽,然后对林陆道,“我们就是回来看一看,既然你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他们还有任务在身,时间紧急。
如果不是知道母亲认出林陆,并且和他和解,他们担心其中有问题才回来看看,不然也不会连夜赶回来。
“有事电话联系。”
林陆点点头。
两人走后,林陆才拉着单岑去了墓园东南角的位置。
照片上的人看着三十五六岁左右,笑得有点憨,眼神却极清亮。
林陆弯下腰,把买来的花放到了墓碑前,然后沉默的站着。
单岑也没说什么,只安静的陪着他。
十来分钟后,两人才离开。
回去的飞机上,林陆一路都很沉默。
一直到下了飞机坐上车,林陆才开了口,“陪我去一趟,有什么想说的吗?”
单岑此时却有点迷茫,想说的当然有,只是,“你去z市,是因为我吗?”他问。
林陆没否认,“是。”
“但不管初衷是什么,结果都是好的。”
单岑抿唇没说话。
“单岑。”林陆伸手把人揽怀里抱着,吻了吻他的额头,道,“我是想告诉你,走出去,打破禁锢并没有那么难,也许让你夜夜不能寐的事情,其实根本不是事。”
“世界很大,别把自己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