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后,她大概只在晓星尘面前这么哭过,失态,却让她带了一丝烟火气。世人看来,她是仙师,但其实,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会疼,也怕疼,她会爱人,也会因生离死别痛哭流涕。
宋岚等她情绪稍许平定,才道:“他残存的灵识,就在这只锁灵囊内。”他解下腰间的锁灵囊,递到她面前,“传闻抱山散人乃一隐逸仙师,能活死人,肉白骨,但行踪无定。我一直寻不到抱山散人,只好来这大悲寺碰碰运气,传闻这里的住持也是一世外高人,有妙手回春术。却不承想在这上山途中竟遇见你——星尘的师姐,抱山散人之得意门生。霁月仙师,你一定知道抱山散人如今身在何处吧?”
霁月颤抖着手接过锁灵囊,感知到晓星尘破碎的灵识,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十六年前,星尘学成下山,是何等的少年意气,他说要锄奸扶弱,守人间一方乐土……他明明救了薛洋,薛洋为何还要害他?这世间人心,叫人怎么参得透?”沉吟片刻,她狠了狠心,咬牙对宋岚道,“就算星尘自己不想醒过来,我也不能依了他,我这就破誓带锁灵囊回山见师父,寻求起死回生之法。还望宋道长能代我去一趟大悲寺,一来,可以见见住持,万一我师父束手无策,还可询问住持是否有什么法子,二来,宋道长还可代我助琴川颜氏查出杀人凶手。”
别过宋岚,霁月即刻御剑启程,赶往抱山散人的仙山。
过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忽然下起雨来。她忙将锁灵囊贴身放好,尽量不让雨水沾到它。
她衣着本就单薄,现在又湿了个透,却觉不出丝毫寒意。
看来是麻木了。
月亮与星子都藏了起来,四周黑得瘆人。她低头俯瞰,千家万户不见半点灯火。
她鼻子一酸,又差点哭出来。还记得与晓星尘的初见,那时,他还那么小,目光游离,都不敢看她……
八月十五,中秋节。
用晚膳的时候,师父还没有回来。
各色鲜果吃进嘴里,全然没有滋味。霁月索性离了饭桌,去墙角练习画符。
“阿月,怎么吃得这么少?”师兄泠秋察觉到她有些不高兴,拿糖人来逗她,“如果阿月能把师兄盛给你的饭吃光光,这个就归你了。”
霁月噘嘴,“师父不回来庆祝我的生辰,吃不下。”
泠秋眼珠子转了转,又生一计,“如果阿月乖乖吃饭,我便将御剑的口诀传授给你。”
“我连佩剑都还没有,要口诀何用?”霁月苦着一张脸,继续画她的符咒,小女孩的手就是比男孩巧,那些笔画又工整又隽秀。
泠秋没了法子,向霖潇求助。
霖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小孩子闹脾气呢,爱吃不吃。”
霖潇素来不喜霁月,谁让她一个六岁的娃娃生得如此好看,将一干师姐妹都比了下去。
“知道她闹脾气,你这个做师姐的,也不哄哄。”忽然,窗外传来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
“师父!”霁月第一个跳了起来,去给抱山散人开门。还未近身,门就自动开启了。进屋的,并非抱山散人一人,她左手牵着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尽管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初现美男子的雏形。八壹中文網
霁月盯着他,愣了半晌,方才道:“师父,他是谁?”
抱山散人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这孩子的身世,着实可怜,小小年纪,就已是孤儿了。”
“他的爹娘呢?”霁月霎时对这孩子生了怜悯之心。
“我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他一人还活着了,其他人,都被仇家杀光了。”抱山散人将男孩牵到饭桌旁,示意他用膳,“这孩子,还是因被大人拘在一个木箱子里,才逃脱的杀身之祸。”
闻言,霁月抽了抽鼻子,差点哭出来,她红着眼圈走到男孩身旁,端起自己的碗递过去,“泠秋师兄给我夹了好多好吃的,都给你。”
男孩低头不敢看她,更不敢去接她的碗。
“要不,我喂给你吃?”霁月的声音又甜又脆。男孩终于抬起头,偷看她一眼,但很快,又转移了视线。
夜里,抱山散人安排霁月带男孩睡觉。两个小小的孩子,躺在一张床上。
窗外,皓月当空,山花的香气不时飘进来,沁人心脾。
男孩躺着一动不动。霁月不老实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师父也收你为徒了吗?”
“嗯。”男孩很小声地回道。
“你几岁了?”霁月侧身支起脑袋,打量他的身形,目测比她小。
“过了四岁的生辰。”男孩依旧很小声,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她。
“你的生辰是哪一天?”霁月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睫毛又密又长,仿若蝴蝶的羽翼。
男孩怔了片刻,迷茫地道:“不记得了,过了好多个月呢。”
霁月察觉到他有些神伤,忙坐起身,也拉着他坐了起来,十分虔诚地道:“那,你的生辰也定在今日吧。师父说,我还是个小婴孩的时候,她就将我捡了回来,不知我的生辰,她便将我的生辰定在了每年的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喜庆。”
男孩的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好。”
霁月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男孩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师父说,以后我叫晓星尘。”
“这个名字好听,跟我的月正好是一对。”霁月笑得很甜。
门外,冷不防传来大师兄的咳嗽声。
霁月慌忙凑近油灯,想要吹灭它。
“别!”晓星尘几乎尖声叫道。
霁月不解地看向他。
“娘让我在木箱子里待着,也不知怎么回事,我钻进去后,外面的声响通通听不见了,那箱子里黑漆漆的,一丁点光都见不到,我大声叫喊,也无人应,我怕得发抖,想要出去,却怎么也打不开箱盖。我在那里面待了好久好久,怕得不敢入睡。后来,终于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了,我赶紧打开箱盖,就正好看到了师父。”他不好意思地垂眸,“师姐,我……虽然已不在那个箱子里了,可我还是怕黑。”
霁月猜到定是他家人在那箱子上设了禁制,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外面一样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即便施法者死去了,禁制也会维持好一段时间,才会失效。他家人这么做,是为了保他一条性命。好好的一家人,只剩了他一个。念及此处,霁月心里酸酸的,眼眶烫得厉害,她勉力克制情绪,宽慰地抚了抚他的后背,涩声道:“那,以后每晚我们都点着灯睡觉。”
“谢谢师姐。”晓星尘鼓起勇气,专注地看向她的眼睛,“师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师父说我的家人都死了,死是什么?她还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是真的吗?”他的目光澄澈、明净,如同一汪清泉。
霁月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良久,才轻柔地道,“死就是去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他们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没有家人的,因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呀。”
……
是啊,星尘,我是你的家人。
尽管你眼盲受薛洋蒙骗,双手沾满了无辜村民的鲜血。
尽管你无法面对这一起,选择了自戕,并且自身不愿意醒来。
连阴铁都无法将你唤醒并制成傀儡。
可我,还是想要救活你啊,凭借这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灵识,救活你。待你醒来,怪我也好,恨我也罢,只有你活着,才能将我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啊。
星尘,容我自私一回,活过来吧。余生,师姐陪你一起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