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林海,冷风呼啸,树桠光秃,树下,堆积着厚厚一层腐败的枯叶。
霁月迷失在这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眼见着,天光就要暗淡下去。大地即将陷入沉黑。
她因为焦惧,不由朝定一个方向,加快脚程。
走了不知多久,野风越来越烈,掀起她的袍角。她冻得瑟瑟发抖,全身血液仿佛都凝结了。
她的步伐越来越慢,直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颓然跪倒在地。
然而,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时间。身后,忽然出现一只火红色的凤鸟,巨大的双翅一扇,漫天火光向她席卷而来。
原本冻得瑟瑟发抖的身躯被这样一炙烤,又热得瞬间沁出一身汗。
冰火两重天!
她被煎熬着,赶紧起身,慌不择路地向林子的更深处冲了进去。
身后,那只凤鸟紧追不舍,蜂拥而至的火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舔上她的袍角。
她气喘吁吁,脚步虚浮。跑着跑着,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脱力地软倒。
然而,身体并没有触地。她被一只手拖住了,紧接着,一个人抱住了她。
熟悉而清和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只觉浑身舒坦,悠悠睁开眼,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眉目清隽,超然出尘。
“师姐。”晓星尘轻唤了一声。
她心内酸涩,泪意上涌,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触上他的眉眼。
却什么都没有触到。
眼前的一切迅速消失,黑暗,笼罩了她的视界。
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虽已醒来,却一时睁不开眼,耳旁,有人在说着什么,她却听不清。
她努力凝聚心神,混沌感才逐渐退却,神智愈来愈清明。
她终于听到那人在说:“师姐,你知道吗?后来,我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说话特别有意思,就跟当年我们比剑时你讲给我听的笑话一样有趣,他每次一说话,我就想起了你的笑话,一想起你的笑话,我就想起了你,于是,我就总忍不住笑,一笑,便连剑都拿不稳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竟然是薛洋,他为了报复我,欺我眼盲,让我造下杀孽,许多无辜村民死于我的霜华剑下,甚至我引以为毕生知己的宋岚,也被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所杀。得知真相的那一瞬,我觉得万念俱灰,于是,挥剑自刎……我原本并不想醒过来,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如果我不醒过来,你就活不成了,说你一直在为复活我四处奔走,终于,给了我苏醒的机会,你自己却被化去金丹,奄奄一息。我惶恐至极,又被那个声音的主人用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驱策着,我竟真的睁开了眼睛。师姐,我居然真的活过来了,可你……我已跟你说了三天三夜的话了,你为何还不醒转呢?师姐……”
骤然间,她连呼吸都紊乱了,心内翻江倒海,手指一收,将床单抓得皴皱起来。
虽然声音不像,但她知道,说话的人是晓星尘。
晓星尘真的复活了!
“师姐,你醒了?”晓星尘语声带泣。
霁月缓缓睁开眼睛,赫连元暝那张绝美的脸落进她的视野。
那清亮的眼神,却不是赫连元暝的。
那眼神是那般熟悉,她与他的视线一触,心脏就猛烈收缩了一下,酸涩感弥漫上来,眼泪再也收束不住,长划而下,湿了枕巾。
“星尘。”她轻声唤他,语音嘶哑,手臂一撑,就待起身。
他忙支持住她的重量,将她扶坐了起来。
她是那样轻而苍白,仿佛风一吹,就会化掉似的。
他心口涩意上涌,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
二人就那样对视着,谁都不忍将视线移开。
“对不起,我……”还是她先打破沉寂,泣不成声。
他有些讶异,旋即,又释然,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再也不管不顾,轻柔地将她揽进怀里,“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允许你就这样死去。师姐,我想通了,死并不能解决问题,我所造下的杀孽,应该活着来偿还。往后余生,我就拿来赎罪了。”
霁月脸贴在他的衣襟上,贪婪地感受着晓星尘独有的气息,泪如泉涌,“星尘,师姐陪你一起赎罪。”
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将她揽得更紧了。
当年,心怀救世之念,他舍她而去,本以为,过个两三年就能重聚了,谁知,一别就是十几年。
还曾生死两茫茫。
易地而处,如果死去的是她,他会怎样崩溃呢?
一念及此,他心内巨恸,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个唤醒他的声音打断了——
“霁月,你醒了?”是赫连棠音,也不知为何,她的声音竟意外的轻柔,全然没有了凌厉与愤恨。
她走进来的时候,视线一直落在霁月的身上,眼神里,有悔意,有怜惜,就是没有仇恨。
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松开了彼此。霁月满脸不解地看着赫连棠音,“嗯。多谢赫连宫主复活了我师弟。”言毕,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语声萧瑟,“赫连公子因我而死……我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略微让赫连宫主宽心……还望赫连宫主节哀。”
霁月说话的时候,赫连棠音一直盯着她看,眼神柔软,仿佛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竟问了一句别的话:“你是何时拜抱山散人为师的?”
霁月一怔,片刻后,如实答道:“尚在襁褓之中时。”
“那么小,你父母就送你去跟着抱山修行了?”不知为何,赫连棠音的语声发颤,眼底,隐约可见一线水光。
霁月更加迷惑了,茫然答道:“师父说,我是个弃婴,快要饿死的时候,被她捡了去。”
赫连棠音一时沉默了,过了片刻,她缓缓上前,双手颤抖着,握住了她的双肩,“她在哪里捡到你的?”
霁月探究地看着她。
她眼底似乎早就了然了一些事情,神情中却又蕴满期待,就好像,她有此一问只是迫切地想听霁月亲口道出。
“流光庙。”霁月的声音很轻。她却浑身一震,眼底情绪变换着,不知是喜是悲。
良久后,她松开了握着霁月肩膀的手,声音莫名冷了下去:“既已恢复,就即刻随你师弟下山吧。”
“下山?”霁月惊疑不定地看向她,“你肯放过我们了?”
赫连棠音的神态逐渐变得倨傲,朱唇一启,轻蔑地哼了一声,“留着仙督的至交好友、江宗主的师兄魏无羡和晏宗主的女儿、蓝氏内门弟子蓝竹烟,对我来说,兴许还有点作用,等到众仙门世家来犯的时候,也好推出他们做人质。而你和你师弟,有利用价值么?抱山已避开尘世多年,她既不会犯我,你们连做人质的价值都没有。留在这谷中,岂不是白白浪费粮食?”
霁月心知她是有心放过,却又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正思忖间,一旁的晓星尘震惊地问道:“魏无羡?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拿魏公子做人质?”
霁月这才知道,晓星尘尚且完全不知在这朱雀谷中发生了何事,她也不多解释,只是对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转而,又对赫连棠音恭谨道:“既如此,我二人便告辞了。”
能够出去一个是一个。
只要出去了,兴许还有机会从中转圜,避免悲剧的发生。
于是,她当机立断地立刻辞行,生怕赫连棠音反悔。
眼见着霁月、晓星尘就要步出这间屋子,“慢着。”赫连棠音叫住了他们。
霁月心里一惊,以为她要反悔。然而,她只是意味深长地道:“抱山散人是何等聪明的人,知道这世间恩怨说不清、道不明,便从不插手世事,只隐居仙山。你们身为抱山之徒,也理应如此。晓星尘,你师姐已无金丹,形同废人,你要保护好她,你二人,或者求抱山开恩,重回仙山,或者另寻一片属于你们自己的桃源,隐居避世去吧。”
霁月知她这番话是刻意在提醒他们不要插手重明宫与顾浮生等人之间的恩怨,忙抢在晓星尘之前答道:“多谢赫连宫主提点。”
言毕,抓住晓星尘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徒留赫连棠音一人在身后,既悲凉又满怀期待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
身体不过是一具皮囊,相由心生,大概不过一年时间,晓星尘就会完全变回晓星尘原先的样子吧。届时,无论是容貌、声音,都将不再是赫连元暝的了,这个世间,将再不会留下元暝曾存在过的痕迹。
她多希望能将他们留在谷中,多看元暝一些时日,更多看霁月一些时日,可是,她不能这么做,顾浮生已逃至金麟台,一场残酷的血腥风暴即将袭来。
她只能让他们避开,走得远远的,永不回头。
直到攀上悬崖,进了荒山上的那片密林,霁月一直绷紧的神经才算松懈下来。这一松,她就再也没了力气,软倒,晓星尘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师姐!”
“我无事,只是……饿了而已。”她的鬓发被山风吹乱,那张不含血色的脸更显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