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一处空地,原本荒芜着,此时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有姑苏蓝氏的、兰陵金氏的、云梦江氏的、琴川颜氏的、东莱齐氏的,当然,还有姑苏惜玉楼的人。
惜兰被五花大绑得粽子似的,排在一干人犯的最前列。
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蓝曦臣事先已告知她,此举只是为了引出朱南昭。但她觉得朱南昭并不会前来。毕竟,她是孟瑶,不是洛汐言。
朱南昭身为重明宫四大护法之一,不会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
然而,她想错了。
朱南昭这个人,还真就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
人群中响起喧哗之音,一个纯黑的身影向她破空而来,只是,还未及近她身,就被颜齐、金释、齐风语三人挡下了。
一身黑衣的朱南昭同三大高手对峙着,面上不现丝毫惧色。
孟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又是一个痴心人啊。
洛汐言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怎么就是不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呢?
朱南昭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意料之中的,他被捕了。
齐风语掌心一推,已将被牢牢绑缚的朱南昭推到了孟瑶身旁,两人几乎撞到一起。
“何必来送死?这是他们的圈套,你不知么?”孟瑶懊恼地道,恨不得给他一掌。这个白痴、蠢货。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你不能被处决。”朱南昭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不管不顾地道。
“我不是洛汐言!”孟瑶不记得自己已对他强调过多少遍了,当然,此时她语声压得很低,以确保其他人听不见。
“那也不能放任你被处决。”朱南昭坚定地道。齐风语伸剑指向了他,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蔑视她道:“杀吧。本少爷要是吭一声,就跟你姓。”
然而,齐风语的剑并没有扎进他的身体,只是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又收入鞘中,“朱雀谷一役,你杀了不少我东莱齐氏的子弟,我真想一剑结果了你,可仙督不让,我也没办法。眼下,只要你肯告知我等赫连棠音的下落,我们便放了你,不仅放了你,还会放了惜玉楼所有人,如何?”
“不可!”孟瑶低声叮嘱他。
这片空地占地广阔,没有树木之类的固物遮挡,此时,风猎猎地刮着,掀起众人的袍角。
朱南昭鬓旁青丝肆意飞扬,整个人看起来狂放不羁,他仰天长笑数声,道:“竟有如此好事?不似你们仙门百家的风格嘛。”
“信不信都由不得你啊。”齐风语的视线落到孟瑶身上,面上虽含着笑,声音却是冷的,“我看这姑娘婉风流转,仪态万端,你定舍不得她脖子上多个窟窿吧?”
“你敢!”朱南昭拼命挣扎,想要摆脱捆仙索的束缚。
“我敢不敢,就要看你如何做了。”齐风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纤细柔白的手一直搭在剑柄上。
朱南昭环顾四周。
颜齐、金释、江澄全都冷眼旁观着。蓝忘机则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赫连棠音杀人无数,在蓝忘机心里,她虽有苦衷,也是不可原谅的。
朱南昭瞬间明了眼前形势。看来,真的没办法了。
他思量片刻,终究道:“没有了朱雀尾羽,我也不知宫主在何处。”
“这个不难。”齐风语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朱雀尾羽赫然从她袖中现出,“现在可以施法了吧?”
雪山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壁上都覆盖着坚冰,晶莹剔透,却是寒冷彻骨。
孟潇湘在洞心打坐,朱雀尾羽悬浮在她身前,绽放出夺目的赤芒。
而尾羽的主人灵祭朱雀却远远待在洞穴一隅,神情悒郁。
这鬼地方冷得很,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呢。
它原本想以意念向孟潇湘抱怨几句,却听闻潇湘嘴中溢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灵祭朱雀用意念急道。
“南昭竟在探查我们的方位!”潇湘闭目更加凝神地感知朱雀尾羽向她传递的讯息,没错,朱南昭正在利用另一根朱雀尾羽之力与她引起共鸣,探查她的具体方位,“为何会如此?难道,南昭已落入仙门百家之手?”
同一时间,待在茅舍内室的赫连棠音亦感知到了。
毕竟,正在凝神打坐的她周身也流转着灵祭朱雀之力,这样的共鸣,很易觉察。
她深深地凝视了一会窗牖,一扇窗之隔的地方,就是后院,晓星尘正在陪霁月练剑,二人的说笑声不时从窗隙灌入。
赫连棠音留恋地听了一会,终究,缓缓起身。
“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我一讲笑话,你就剑都拿不稳了。”霁月对晓星尘道,面上难得露出明媚的笑容。
赫连棠音一见,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的女儿,不笑的时候清远高华,淡泊宁远,一笑起来,潋滟生姿,竟胜过万花齐绽。
她多想永远跟她生活在一起,享受平常人家就能享受的天伦之乐。
可惜,已不可能了。
“阿月,星尘。”她冲他们叫道,语音凄婉。
晓星尘、霁月转首向她看去,惧都悚然一惊,握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赫连棠音知道,她已非易容后的老婆婆模样,而是恢复成了重明宫宫主的本貌。阿月和星尘如此紧张,也无可厚非。
“你们不认识我了?”她的唇角漾起一缕笑,语声平缓,“我是你们帮助过的老前辈啊,只是现下恢复了本貌而已。”
“原来,你是赫连棠音。”霁月的眼神倏忽变幻,嘴唇紧抿。
“我对你们并无恶意。”赫连棠音上前几步,依旧挂着一脸清浅和煦的笑,“现如今,之所以向你们显露原本的样子,是因仙门百家就要找上门来了。这段时日,与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只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像昙花一现,转眼间,就无迹可寻。”
她这一生,确实是如此。十七岁那年,好不容易与意中人结为了仙侣,十九岁那年,意中人就被其弟害死了。颜剑双还不愿意放过她和襁褓中的小陌离,顾浮生受命带人一路追杀,她惊惶得四处逃窜,为保颜陌离一命,不惜将她丢弃在了流光庙,再偷了一个农妇的婴孩,当成是自己的女儿。顾浮生将那农妇的女儿抛下悬崖之时,她痛苦万分,虽然那不是陌离,可终究有一个无辜的婴孩因她的自私丧了命。
从此,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她恨一切作恶之人,恨不得将世间所有恶人杀个精光。
满怀恨意的人是不会快乐的。
随在婴孩身后跳下悬崖后,她就再没快乐过。
“你要走了吗?”霁月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她能感知到老婆婆一直是真心对她好,可这样的老婆婆,怎么竟是赫连棠音呢?
——那个化掉了她金丹的人。
赫连棠音凄迷一笑,道:“我不会逃。”
“为何?”霁月觉得她很神秘,完全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赫连棠音没有回答她,反而清晰地吐出另一句话:“如若最后我实在敌不过他们,希望你能一剑结果了我,死在你手里,好过死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霁月闻言,握剑的手猛烈一抖,“我从未杀过人,下不去手。”
“我化了你的金丹,你不恨我吗?”赫连棠音凝视着她。
陌离,她的陌离,叫她如何看得够?
“恨过,但很快又不恨了。”霁月异常平静地道,“你的义子赫连元暝为救我而死,我能理解你那一刻的震怒。”
赫连棠音极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抱山散人将陌离教得很好,这个孩子,心地善良,无恶念,不会被恨意吞噬。
她放心了,无憾了。
顿了片刻,她却又道:“如若我只求死在你剑下呢?杀了我,其实是在成全我,你也不愿意动手吗?”
霁月沉默了良久,方道:“我不知。”
姑苏。
风声猎猎。
朱南昭对齐风语等人说出赫连棠音具体方位后,孟瑶狠狠剜了他一眼。
“不要这么看我。”朱南昭近乎耳语道,“我这边引起共鸣,宫主那边也能感知到的,她又不傻,难道不会逃吗?”
“你确定?”孟瑶逼问。
“当然。”朱南昭无比肯定。
孟瑶这才放下心来。
雪山隐秘山洞。
孟潇湘无比震惊地看向赫连棠音,“为何不逃?”
灵祭朱雀亦发出一声尖鸣。
赫连棠音斜倚在石椅上,神色淡漠,“他们要杀的是我,我在这里挡着,你赶紧逃。”
“你不走,我也不走!”孟潇湘一屁股坐到地上,满腔怨气无处发泄,随手就往冰面上一锤,指节处传来锐痛。
“如果我逃了,他们不会放过南昭。我逃得过这一次,下一次呢?逃得过下一次,那下下次呢?我不死,事情永远无法了结。”陌离已安顿妥当,她能看出晓星尘的真心,于是,她并不畏死。
“为何一定是你死?去清河将那农妇的孩子召回,杀仙门百家个片甲不留,不行吗?”潇湘实在无法理解她的做法,眼前这人,还是那个对待敌人冷酷无情的宫主吗?
“两个月前,我曾易容去过清河。”赫连棠音的眸光从未如这一刻这般淡静过,“原本是想将那孩子召回的。可是,我看见聂怀桑带着她在长街上走。居然不用关着她,甚至不用给她戴上特制枷锁镣铐。她待在聂怀桑身边的时候,一直很平静,始终没有发狂。聂怀桑不时附在她耳旁跟她说话,她的神色很安详,似乎很享受聂怀桑的靠近。你说,我还如何将她召回?”
孟潇湘沉默下去,过了片刻,又想起一事,“那你为何要陌离亲手杀你?这对你、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当初为何不仅是南昭,连你都请求我用汐言的身体复活孟瑶?”赫连棠音反问道,眼中有了然一切的神情,“你将孟瑶变作女身,是为了保护他。他执迷于权力巅峰,容易玩火自焚,变成了女子,反而能够因失去了希望而放弃对权欲的渴求,他将更容易获得一世安宁。我又何尝不希望陌离能获得一世安宁呢?她是我的女儿,这是个既定事实,无法改变,总有一天,我的仇人们会知道这个秘密。如果陌离此时大义灭亲,亲手杀了我,届时,我的那些仇人们也就无话可说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再找陌离的麻烦。”
“没想到,你连那么久远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潇湘喃喃,一脸怔忪到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