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凤紫泯打照面。按道理来说这两人应该有点什么尴尬的情愫吧?难能可贵的,这两人谁都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某人施施然走出来,正好看见转过头来的凤紫泯,他眼中有微微的寒光闪了一闪,在她的身上逡巡一圈,露出一个微笑来,“楼卿。你也来了。”
云裳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扶了扶堆云髻上的玉钗,微微伏低了身子,“陛下万福金安。”
幸好,她没有当众跪在他的面前。凤紫泯不知怎的,他很害怕云裳会直挺挺的跪在自己的面前,给自己请安。如是那样,她便真的不可能回来。她还肯看着自己笑,还肯和自己说话,就已经是很好的了。凤紫泯收回自己的思绪,上前虚扶了一把,“楼卿免礼。”
最冠冕堂皇的行礼莫不如是,可凤紫泯偏偏先扶起了这个最不规矩的人,剩下一众大臣直剌剌的跪在地上,诚惶诚恐。“众爱卿平身。”
天子的威仪就是这个时候用的。云裳在他身后站着,瞧着这个穿着玄黑色龙袍的男子,那五爪的蟠龙在他的前襟上服帖的乖乖的腾云而起,好似一只见到了主人的乖猫。“孤来的匆忙,贺礼也不曾准备的妥当,楼卿,你带了什么给顾大人?”
凤紫泯坐下后,好似家常事的问了一句。云裳抿嘴一笑,“无非是些黄白俗物罢了。经济实惠。”
“哦?经济实惠的倒被你送个干净,那孤送些什么好呢?”
凤紫泯淡淡一笑,抬起手腕来,接过云裳调好的一杯茶,啜了一口。顾大学士刚要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就听方才那个挑茶的女子莞尔一笑,轻道,“陛下就赐一个龙图阁一品学士给这位新女婿,如何?”
凤紫泯端茶的手一顿,偏过眼来瞧着她,黑沉沉的眸子里写着一些外人读不懂的情愫。顾大学士额头上的冷汗,啪嗒一声跌在自己的眼前。那烹茶的女子仍旧浑然不觉身边的寂静和肃杀之气,只漫不经心的动着自己改作的动作,将滚热的水沏入水壶之中,慢慢摇匀,再倒出一杯,闻香清雅。半晌,凤紫泯才沉沉的“嗯”了一声,随即道,“就依楼卿所言。”
云裳这才抬眸看他,一笑,露出碎玉一般的牙齿,“陛下莫急,臣还没说完。”
她接过凤紫泯手中喝了一半的茶盏,将杯中的冷茶泼在昂贵如斯的毛毯上,眼中一丝可惜也无,“顾大学士年事已高,女儿又嫁的好夫婿,是不是也能解甲归田,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呢?”
凤紫泯眼中似有光,闪了又闪。陆谨和黄白橘对视一眼。好一个有给有放!先前那一句为黄白橘请官的话,此时说出来倒像是在试探凤紫泯和黄白橘的情分了。凤紫泯此时看向楼云裳的眼神已经与从前不同。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人的心思,她似乎是心向顾家,又像是向着他这边。素手之上,澄净的茶汤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夹杂着女子独特的体香,让他有些……昏蒙不清。“好。”
他在她澄净的目光之中,渐渐忘记了来时的初衷。他大概……是兴师动众来问罪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和长公主殿下在后花园里大打出手,两个贵为公主的女子据说打得浑身是伤,不亦乐乎,要不是有人拦着,险些就要闹出人命来,这两个女人……简直……能要了他的命。想起来,那天也是自己不好,明知道他那个大妹妹会在那个时候去后花园里闲逛,却还是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真打下去,她势必不是凤紫潋的对手。幸好……不就是私自压了粮草送到大军前沿去么?总算是为国效忠,总算是……和他站在一起,至少,她没有反心。这样,不就足够了么?他竟然还在想着什么。这个女人的心,从来也不是如同笼中鸟一样可以被他们随意囚困的存在。眉梢微动,他的目光望见站在一旁的四个小童子,不由莞尔一笑,“孤没猜错的话,这几个小家伙也是楼卿你捣鼓出来的新花样儿吧?”
云裳悄悄一笑,挑了挑眉,“是呀,臣想来想去,也觉得光是些黄白俗物配不上黄先生,又想着这些大臣同僚们来一趟也不容易,索性将家里最好的酒也送了来,让黄先生选一种,来馈赠各位同僚大人。”
凤紫泯就知道她不会那么简单。黄白橘上前一步,含笑道,“哪瓶酒不一样,无忧公主是喝酒的行家,公主的藏酒自然是极好。”
“不。”
云裳亦是含笑着打断了黄白橘的恭维之词,面上带笑,眼中的光却是凉凉,“这两种酒自然不一样。阿三你过来。”
那个捧着酒瓶的孩子怀抱两瓶酒过了来,一左一右捧上酒瓶。“这是两种酒,左边的叫做‘敬酒’,右边的叫做‘罚酒’。就是不知道先生想请众位喝哪一种酒呢?”
云裳这话说的很是有点玄妙,将一众大臣说的都摸不着头脑,她扫视众人,又解释道,“有的人呢,面上是做喜善之态,前来道贺,可是背后却评头论足,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听见心中不免烦闷,不免生气。顾籽萄是我楼云裳最好的金兰姐妹,说了她的坏话,便就等于说了楼云裳的坏话,呵呵想必各位也知道,楼云裳这个人的性子,向来不是好的。”
她这一番话说的绕山绕水,不过,终归是说的众人都明白了。一些大臣微微低下了头,另有些人,仍旧是不以为意。在他们的眼中,楼云裳已经失去了圣上的宠爱,根本没什么杀伤力。云裳心知肚明的转过头,瞧着凤紫泯一笑,“让臣给陛下展示一下,这‘敬酒’和‘罚酒’的区别罢。”
她说罢,从敬酒里倒出来一杯,酒色纯正,真真的是琥珀琼浆,香气四溢,她又倒出一杯‘罚酒’,虽也是酒香满满,而她却眼冒寒光,手腕一抬,将它泼在了地上。“嘶”地一声,酒水洒在地上,将名贵的地毯烧了一个大洞出来。香香站在自己家主子的身后,吞了口唾沫,深深的思量道:地毯啊地毯,你今天真倒霉。黄白橘一瞬间变了脸色,云裳笑盈盈的将酒杯送到他的手上,却是倒了一杯“罚酒”,说道,“姐夫,你这杯酒要敬谁呢?”
凤紫泯眼神一动,看自己的那些规矩的不能再规矩的臣子们忽然低下了头,浑身瑟瑟发抖的可笑模样就知道云裳此举,必然有她的道理。这些人,只怕是拂动了她的逆鳞。惹了这位,真是没好下场。可是鸩杀朝中大臣,还当着皇帝陛下的眼前,这事儿……就算是楼云裳也未必能做得出来吧?有的人不免这样想。然而,迟迟没有动作的黄白橘忽然一动,将酒杯递给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大人,云裳一瞧,顿时一笑,这个大臣就是刚才带头讥笑顾籽萄的那位。那位大臣实在没想到黄白橘这么老实的人,也会真的动杀心。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连连摆手,“黄大人切莫与下官开此等玩笑。”
“周大人,我妻的名声也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请大人满饮此杯。”
黄白橘此时严肃得一如当年在侯府里给他们讲学时一般无二。云裳只含笑看着,又为凤紫泯添了一杯茶。凤紫泯斜眼看着她,接过茶杯来借机低声道,“好歹是朝廷命官。”
“嗯,”楼云裳低低的应了一声,“陛下对臣不放心么?”
她抬眼,笑意萌萌。那位大臣尚自解释着,凤紫泯深深的看了一眼楼云裳,似有笑意再眼中闪现,“周爱卿,你还不接了?”
这话一说,就相当于是圣旨了。那位周大人彻底瘫软在地,口中不住的哀求。云裳浅浅一笑,“陛下,今日是顾大学士家的喜事,不要为难周大人,还是臣让属下们伺候周大人用酒好了。来人,请周大人下去,好生款待。”
云裳一拍手,身后立刻有人上来,将瘫软在地的周大人拖了下去,如同拽着一只待宰的肥猪。猪自然不会乖乖的束手就宰,嗷嗷的乱叫起来,“楼云裳,我不曾结怨与你,你缘何对我下杀手?”
正在陪着陛下品茶的云裳纳闷的抬眼,好看的弧线勾勒在她的唇畔,“周大人说笑了,如果大人你一直刚正不阿的做官,就算是结怨与本官,本官也不会请您去喝酒的。”
她说着站了起来,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信笺甩在嚎啕大骂的周大人眼前,“大人且看一看这上面的东西,再来喊冤也不迟。”
可怜周大人一幅狼狈的爬过去抓起信笺,一一看过之后脸上再也没有血色,“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你怎么会得来?”
“怎么样?周大人,你可心服口服?”
“我不服!我不服啊,陛下,这个女人,祸乱朝纲,她……她她卖官鬻爵,私自授与,中饱私囊,她才是大凤朝第一的奸佞之臣!陛下啊!”
“行了吧,周大人,你呀先是搜刮民脂民膏,后来更加不满足这些小钱,居然做起了卖官的勾当,卖官也就卖官罢,可你实在不该……卖国!和苍浯国私下交好,那位苍浯国的来使,到底给了您多少的好处呢?我呢,虽然贪心了一点,喜欢点黄白之物,却不会为了黄白之物,将自己的祖宗都卖了。这一点上来说,我这个大奸大佞之人,着实不如你啊。”
某人闲闲的将茶盖子一放,“来人,拖将下去,及时彻查周府,查出来多少,充公交予国库多少,明白了?”
工部姜鸿浩立马明白,从人群里站出来,朝凤紫泯行了礼,下去执行任务去了。处理完一个卖国贼,云裳犹自意兴阑珊,才端起茶来打算喝一口,就听凤紫泯低声道,“和异国使官交好固然是罪,可,私自劫走粮草,算不算也是谋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