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边,望着不远处的那个女人无助又落寞的背影,启澜的眼睛忽然间感到一丝刺痛。
“明明就是她,冒着危险执意要来故地重游,究竟是为了什么?”
两个警卫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他隐约能听出二人在竭力劝说林太太赶紧回去,以免被洪将军发现了今日的行踪,连累大家一起受罚。
他们的心不坏,坏的是背后的主子。
即便听到了一些让启澜担心的话,林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回头。她抱紧了竹篮子,回到了之前坐的横杠上。
自行车的轮子略作片刻的犹豫,又果断地在地面快速滚动起来。
蹬车的少年惴惴不安,坐车的少女一路无话。
过了午后,并不算明亮的太阳光就逐渐转暗了。新年的脚步不远,冬天的白天往往短暂。
林荫道的梧桐树早掉完了叶子,风一道一道从光秃秃的长长短短的树桠里吹过,不停地剥下树干上松垮的树皮。
仿佛是在揭伤疤,皮落了,露出片片大大小小的伤口。
从校门口往歌舞厅不远。一条街,略有些弯曲。
林觅坐在车前方的横杠处,两条细长的腿轻轻地沿路晃动着。
过去她总是喜欢边看风景边和蹬车的男朋友聊天。两人在蓝天白云下穿街过巷,有说有笑,好不开心。
这回却低着头望着脚尖,一路不作声,仿佛揣着很重的心事。
启澜踩着车,眼角的余光只够扫到她的一头秀发和线条柔和的肩膀,见不着脸上的表情。
除了呼吸的声音略比来时要急促,她似乎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常之处。
他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临时换了一条略远的路。
若是没有碰巧遇上林太太,就该是另外的一番情景了吧?
林觅与母亲分别多日,近在咫尺也不能相认,只作路人一般擦肩而过,着实无奈至极。
一度以为可以一直瞒着,让她和父亲在乡间过平静而衣食无忧的生活就能冲淡对母亲的思念,看来自己的想法错了。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少年的心底发出,很快就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为了不让她继续触景生情,他临时换了一条之前没带她去过的大路。
那条路宽,周围没有多少树木,尽是灰黑色的电线杆子,一眼望不到边。
单调且乏味,容易让人犯困。
困了就脑子昏沉。
对沉浸在内心挣扎中的人来说,困倦反而是一剂缓解痛苦的良药。
行至一半,耳边突然响起不远处传来连续的汽车喇叭声,一次比一次急促。
迎面匆匆跑过的一个黄包车车夫见了他,好心地抬起头喊:
“小伙子,快别往前了,整条路都堵住了,过不去!”
启澜困惑地望着前方,“大哥,好像没看到很多人。我们在路边等一会不就行了?”
“哎,依我的经验,”车夫摇着脑袋,破旧的帽子松垮地盖着蓬乱的头发,“一看就是有大事要发生,赶紧躲开,免得惹祸上身!”
话未说完,一行带枪的穿军装的人马已经冲到了路中央,少说也有四十来人,朝着他们气势汹汹而来。
来不及逃跑的车夫拖着车仓促躲到一根电线杆后头,蹲着低头不敢动。
来者不善。
启澜原地用力转了个头,加速蹬车,稳稳地进入附近的一条小岔路。
不巧岔路里忽然蹿出一只瘦长的黑猫,竖着尾巴龇牙咧嘴地挡在前方,逼得他不得不紧急拐弯。
车身猛烈地作了一下晃动,一路不说话的林觅忽然间毫无征兆地松了手。
“小心!”
启澜一跃而下,双手迅速往前伸过去,又快又稳地接住了她,几乎在同时胸口挨了重重的一下撞击,一股血腥味的液体涌到了嗓子处。
“哐当!”
车摔在一片泥地上。车头上挂着的竹篮子在粗糙的路面上滚动了好几圈。
林觅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
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极了冬天堆叠在地上一层又一层未化开的冰雪。
迷茫中却感受到身子底下有一股力量托着她,温暖又令人心安。
下意识地弯了弯手指,略微回过神来。
“启澜,你一直都在?”
“我当然在。总算是醒来说话了。”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坚定,但她贴近胸口时,听到了一颗熟悉的心脏跳动得比过去更快,是一种难以控制的高度紧张。
“脸色这么苍白,是受伤了吗?放我下来吧。”
林觅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手心和手指拂过的地方都感到一丝凉意。
启澜默契地将她的手握住,眼中满满的关心。
“我没事,倒是害得你差点摔下来。以后再也不带你走有危险的路了。”
她的脸有些发烫,怕他发现了担心,连忙转过脸去。
一眼就瞧见了打翻在地的圆圆的东西。
竹篮倒扣在地,最外边的盖布沾满了泥。
“陈大哥给克丽丝带的烙饼肯定掉出去了......”
林觅蹲下来,一脸失落和歉意。
“陈兄很聪明,居然想到了会出点小意外,做了对策。”
启澜朝她笑笑,接过篮子将盖布上的泥拍了拍,“足足两层。里边的布中间架了好几根竹筷子,又拿线绕了一圈,我就说怎么东西没掉呢。”
林觅凑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篮子。最外头的盖布脏了。而厚实的第二层盖布还在,被线牢牢固定住,像个小帐篷一样,挡着烙饼和盘子。
“他的脑子和手指可真灵活,”她重新把篮子抱在怀里,“克丽丝好久没见了,希望还好好的。”
她只字不提在林宅前的所见所闻,好像完全忘却了一般。
启澜却敏锐地觉察出了她故作坚强的外表下掩藏的脆弱。
“于芬的家住井盖胡同,离得不远,见见老同学,也顺路。”
“好,”林觅拢了拢垂落在耳边的长发,“我先去看她吧。”
自行车结实,没摔坏。他们接着往前赶路,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处房屋。有个熟悉的人影在门口忙碌。
正是寒假,于芬不用上学。在门前支一个小摊,卖些家里做的面食和小点心。
自从华夏酒店关门,她父亲就失了业。
一个多月前,林觅本来想和她告个别,却在院外听到其父在抱怨声中狠揍女儿。
她悄悄在门口放下了一卷钞票,敲了门便匆匆消失。如今再次见到老同学,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