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从未想过,入梦竟然是昆仑镜的一部分。
他看着地上扔在盯他的半蛇片刻，最终将两片重合——
“万魔界最近一点动静都没有，太上长老三月就出关,到时候和你一起去一趟。”
程颖靠在椅背上，从袖中露出来的手腕上还缠着白色布条。程颖的父亲就是他现在的师尊,资源当然也是一流的,要不是程颖这次受得伤实在太重,凭他那里的药，即使半残也能给程颖补回来。
顾渊顺手将搭在一边的毯子拎起来递给他,“多穿点，这两天宗门里面冷。”
……
程颖重新开了一只茶碗，低头给顾渊倒了一杯清茶，用手指退给他，“穿不穿也就这样了,不过百十来年的时间而已。”
“怎么可能。”顾渊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心气高,“丹阁那边已经在搜寻古籍了,就算宗门内没有重塑丹田的药，药谷那边肯定有，天剑阁这么大的地方,十年之内一定能帮师兄你补回来。”
“……寒州，”程颖看他,“就算丹田恢复，我也拿不起剑了。我这辈子修仙之路的根基起于剑，就算我好了,又还能走什么其他的路？”
“总会有办法的。”
虽然程颖没说什么,但从回到宗门开始就再也没去过藏书阁和剑阁。丹田破碎不是说修就能修补好的,即使是在天剑阁这样的顶级宗门里,也得看缘分。
程颖没说话，他长相偏清俊，如此背对着雪景垂眸烹茶的样子自有两分风流雅士的气度。
但再名垂千古的雅士在修真者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顾渊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拿出一枚玉简递给程颖。
“……这是什么？”
顾渊捏着茶杯向后靠进软垫里，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开口，“我之前总结的阵法入门。”
程颖微微抿了下唇，目光复杂，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你想让我从阵入道。”
“师兄你知道我研究的阵法和其他宗门的那些不太一样，”顾渊在想要用什么方式朝程颖解释，“心法基础其实就是修士触摸天道法则的工具，换种方式也是一样的。总之师兄你先试试，不行再说。”
小小一枚青色的玉简在程颖的指尖转了两圈，澄澈干净的颜色，一如对面人从未变过的黑色眼瞳。
程颖最终还是将玉简受下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嘴上如何说，实际上任何有可能的路都会去试。
“那个，师兄。”顾渊悄悄舒了口气，唇线又翘了起来，“拜托你一件事呗。”
“……说。”程颖都没抬头看他，只是又给自己换了杯热茶。
顾渊：“我听说程老峰主因为这次的事情，正在彻查魔尊和他的手下，准备动手清算。”
顾渊其实是个很直接的人，特别是对着身边亲密的师长朋友，但这次却难得地打起了太极。
程颖没说话，就静静听他说。
“师兄你也知道阿荼的身份，我担心程老峰主会查到他身上。所以你，能不能帮我瞒一下。”
程颖的父亲是一个绝对固执守旧的老人，即使是在天剑阁这样包容开放的宗门内也没多少人喜欢他。
当时程颖出生时，宗门长辈一致认为不能将小程颖交给这么个老顽固教导，这才记在了顾渊师尊，太上长老的名下。
但无论这个人如何固执，他对自己孩子的爱是难以掩盖的。如果让程老峰主知道郁荼的来历，少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白玉雕出来的竹节为柄，程颖的手指捏在上面，指尖稍微有些泛白。
“阿荼在魔界的名声不显，现在万魔界又不知道为什么被封着。他的身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如果你能在程老峰主那里先把阿荼的来历掩盖一下，应该就没有其他问题了。”
顾渊晃了晃上半身，眼巴巴地看着程颖。
在顾渊心里，对面坐着的是他从小到大亦兄亦友的师兄，殊不知这番话在程颖耳中听来不易于利刃入体。
程颖用力闭了闭眼，无数话在舌尖顿住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顾渊结丹不久，结丹大典还没有办。此次任务归来，他就能像小师弟吐露爱意。若是顺利，结丹大典可以与道侣大典一同举办。
就算顾渊暂时没有接受他，他们也还有漫长的时间。
原本都是早就已经计划好的……
“寒州，他郁荼毕竟是魔尊的儿子。”程颖胸口像是碾着千斤重的石块，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气来。
“他现在能对你千依百顺、予取予求，但魔修终究是魔修，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借你的势暂且休养生息，等以后再回魔界争夺主位？”
程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气喘，所有的不甘懊悔，都夹在两句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中。
顾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郁荼是无辜的，但这些天在魔界和郁荼相处的人是他不是程颖。
程颖只知道他家大美人的父亲圈养捉捕修士给自己的大道铺路，只知道白岚寝宫下暗无天日的地宫和庞然巨蛇。
确实是没法说服他。
毕竟四肢被废，修为尽毁的人不是他，顾渊没办法慷他人之慨。
“师兄，郁荼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他和魔尊没有一点关系。”顾渊抿了下唇，白岚的事情他大概要先和自己师尊说过以后再告诉程颖。
“那师兄能不能先不和程老峰主说这件事，我会自己去解释。”
“你就一定要他吗？”程颖突然问道。
顾渊都已经撑着桌子站起身了，闻言一愣。
他后知后觉察觉到一丝不太对劲的地方。
程颖死死盯着他，眉眼间有些孤注一掷的决然，“寒州，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呢？他郁荼，有哪一点好？”
他比起当初还没有受伤的我，有哪一点比得过？
……
顾渊：“你要这么问的话，阿荼他优点还挺多的。品行端正、容貌绝世、修为高深、如果不看魔尊的破事，还得加上出身显赫。修真界年轻一代拎出来大概没几个能比得过他。”
他声线挺轻松，如同每一次和友人谈论闲趣时的样子。但这一次，顾渊的目光直直对上程颖，认认真真。
“但师兄，这些都不重要。
主要是我对人一见钟情，一往而深。我喜欢他，所以他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人，不需要攀比。”
“师兄好好养伤，”顾渊一笑，长身玉立，“要是程老峰主太生气，劳烦提醒师弟一下，我得早点带着阿荼跑路。”
天剑阁落雪千年未歇，但只有那次，让程颖察觉到了寒意。
……头疼，顾渊站在洞府外捏了下眉心，他还真是第一次察觉到程颖的心思。
两人本来就亲密，程颖经常的关切爱护都被他当成了师兄对师弟自然的照顾。却没想过是因为这个……
顾渊脚下一顿，小路尽头的石阶下站在一人。
挺难得，在这满是修士的大宗门里，居然还有人靠伞遮雪。
主要是郁荼现在还是一身魔气，虽然天剑阁这边没有像是万魔界完全隔绝魔气，但只要使用术法，就会有所泄露。
郁荼不想让任何人发现，顾渊身边跟了一个魔修。
顾渊无声地靠近，然后猛地扑了人一脸雪。
“这是谁家的大美人呀？”
“唔！”郁荼没有丝毫察觉，睫毛和发丝上都粘上了细小的雪片。但在看到顾渊的一瞬间，眼中就带了点笑意。
“啊，是我家的。”顾渊笑着帮人拍掉身上的雪，“怎么来这里了？”
郁荼侧头在他手心蹭了蹭，“醒来的时候你不在。”
他长得好，现在完全褪去身在魔界时的锐利，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特别是当郁荼的目光落在顾渊身上时，那种全然的信任乖顺轻易就让人心动。
四下无人，顾渊和他对视了两秒，没忍住在人眉间轻轻碰了一下，“以后不会了。”
“嗯。”郁荼仰头去蹭顾渊的唇，虽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郁荼很喜欢和顾渊亲近。所有能让他捕捉到这人气息的亲密，都让郁荼觉得安心。
一个月的时间，顾渊把他养得很好。
顾渊带着他朝长留阁的方向走，两人都是修士，而且修为不低，此时却也愿意花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行走上。
长阶两旁落雪已经完全覆盖了所有的植物，偶尔有灵鹿从远处树丛中跳跃而过，分外静谧。
“……程颖的父亲那估计有些麻烦，搞不好得带你出去躲躲。”顾渊跟他开玩笑，“从此我们两个人亡命天涯，被修真界第一大宗门带头追杀，怕不怕？”
郁荼看着他，“那我们可以去妖族的地方躲着吗？”
顾渊还以为他会说自己幼稚，却没有想过郁荼是这么个反应，“去妖族做什么？”
“方便躲吧。”郁荼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我可以伪装成蛇族，可以直接亮出兽类特征……你比较适合狐族。”
“你是不是想看我戴耳朵和尾巴？”
……
远处的灵鹿立起耳朵，机敏地朝这边看来。它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但目光所及，却不见修士的影子。
当然看不见，顾渊已经非常霸总地把他家大美人压树上了。
“阿荼你学坏了。”顾渊严肃，“你当初被亲亲的时候还会脸红，现在已经光明正大地要情|趣道具了。”
“我没有，不是要什么……道具。”郁荼急急解释，想了想，又放软了声音和顾渊请求，“……别在这里，会被别人看到的。
这条路能有什么人，顶多两头没开灵智的鹿而已。
顾渊牙尖尖压在下唇上，凑近了一点，“刚才那么大胆，现在又怕人看见了？”
郁荼张嘴欲言，他只是觉得灰狐狸毛茸茸的耳朵和大尾巴很可爱。倒不是他喜欢狐族，只是莫名就觉得顾渊和这套装束般配。
这人笑眯眯的时候，身后就该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扫啊扫。
不过他和顾渊比起来本就嘴笨一点，而且郁荼也知道顾渊现在在开玩笑逗他。索性就由着顾渊来。
然后顾渊就看见，他家拐回来一个多月的大美人似乎是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默默乖乖地仰起头看他。
那目光如果能化成言语，大概就是：我说不过你，那你亲亲我吧。
顾渊：……
这谁顶得住啊。
伞外风雪不停，伞下两人交换了一个令双方都有些气喘的亲吻。
“回头我去找炼器的修士造一副狐狸耳朵。”顾渊笑着在人耳边说道，“然后在晚上戴给殿下看。”
郁荼抿唇压着唇角勾勾翘翘的弧度，“修真修心，你有没有一点正道修士的样子？”
两人也就闹过一阵，便继续朝长留阁走去。
只是话题转向了更严肃的事情。
“咱们两个回来以后，万魔界就被彻底封锁了，所有的妖族魔族都再也没有出来。”顾渊望向前方。
“我之前在地宫的时候试过九婴的修为，至少是大乘，甚至能到渡劫，而且这种上古凶兽不能用妖兽的评定标准去看，更何况九婴还被切了好几个头。”
郁荼垂眸回想了一下，他曾经对自己身上的丑恶变化避之不及，但现在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了。
“半步飞升，”郁荼说道，“我小的时候他还有八个头，如果不是天道的压制，那东西毁灭一方天地应该也不是难事。”
“会不会万魔界已经被它毁掉了？”顾渊问道，“郁明世在九婴身上下的禁制应该承袭地宫，我将他转移出来以后，九婴的修为就是全满的状态了。”
……
郁荼很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顾渊，我最近在做噩梦。”
他突然说道。
顾渊蹙眉停下脚步。
“我好像可以和九婴同步思维，”郁荼深吸了一口气，“我梦见它在吃人，很多很多的人……”
“嗒”一声，纸伞落地，顾渊伸手把还在描述梦中场景的云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呼噜他背后的长发。
“不说了不说了，我都知道。”顾渊超级心疼。
其实郁荼能在梦中链接九婴的事情他在魔界的时候就知道了，每次七殿下重伤陷入昏迷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说梦话。
从没有含义的祈求哀鸣到一些毫无来由的嘶吼。
一开始顾渊以为这些都是郁荼在梦中回顾曾经受的委屈，但后来一连串的事情之后，顾渊才发现，那些对于郁明世的咒骂都是来自九婴。
这个现象在妖族中其实并不少见，它们就是靠着无与伦比的传承和感应让幼小的同族安全成长。
“顾渊，我这样还能算是人族吗？”郁荼低声问道，他的睫毛微微发颤，下巴靠在顾渊肩上，是个依赖又有些无助的姿势。
他还能梦见那些事情，就代表九婴没有死。
郁明世和九婴血脉同样相连，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郁荼其实知道答案，郁明世肯定没有死，否则梦中的九婴就不会如此暴怒。
那这两个东西能不能顺着感应找来天剑阁，如果找来了，他和顾渊……
“阿荼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是可以解决的。”
顾渊从头发摸到人冰凉的耳朵尖尖，安抚他家现在软叽叽的大美人。
“你身上所有的异状都来源于幼年时被注入的九婴精血，这种上古妖兽的精血具有同化能力，当他进入人体的时候……”
顾渊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一下。
无他，郁荼看他的眼神太过认真，但认真中有带着一丝迷惘。
明显就是听不懂，但努力听的样子。
现在他停下来，这人还特别着急，抿唇去碰他的手指催促。
怎么就在郁明世那个棒槌手下被折磨了这么多年呢？顾渊心下又是叹息又是得意，但即使这样，还不是被他拐回来了。
拐回来就别想着让他还回去。
顾渊轻声，“反正，咱们现在只要能找到新的妖兽，和你属性不冲突，同时传承力量强大，将他的妖丹换到你的丹田里。
虽然不能让九婴血脉彻底消失，但两种强大的妖兽对冲，当九婴血脉足够虚弱的时候，将其封印就可以了。”
“不过这招治标不治本，将来还得去找其他办法。”
郁荼:\"怎么会有能和九婴相抗衡的妖兽？\"
“妖兽的强大很多时候不在于力量上面的差别，妖和人不一样，他们起源与洪荒，那个时候强大与否是看天道偏爱谁，简单来说，谁能更多的掌握天道规则，谁就是更强的那一方。”
郁荼的眼神又开始迷茫。
顾渊捏他脸颊，漂漂亮亮的大美人颜值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带崩的，一双黑瞳中只有他的身影。
“九婴主什么我不知道，但最近有个秘境大概会出一颗主轮回的帝印参。”
顾渊笑眯眯，“等我把它带回来呀。”
郁荼立刻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漏洞，“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顾渊按住他肩膀，“阿荼乖乖。”
郁荼抿唇，平直地一条线，显示主人并不太好的心情。那种魔界练出来的危险意味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
他看了顾渊一会，最后只是攥住了他的手指，“我不要乖。”
啊。
可爱。
就那种凶得要死的大蛇在你面前俯身定了半天，最终拿头撞了一下你的手臂，还是撒娇似的轻轻撞击。
顾渊循循善诱，“那怎么办啊，阿荼现在还是魔修，秘境都进不了。”
郁荼愣了一下，有些懊恼地垂眸不语。
“……你别受伤。”
“不会的。”顾渊抬手帮他理了下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