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大多数时候,天剑阁的顾渊顾仙尊在熟人面前都像是一条竖着九条尾巴的大狐狸，眯着眼睛见人带笑的那种。
郁荼还第一次见到顾渊像是被雨打湿的狗子一样，特别没有安全感地抱着他。
也不说话,就敛着眸默默哭，俊美逼人的面容突然就可怜了起来。
郁荼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四处翻巾帕,然后抿唇全塞到顾渊手上。
“你受伤了？有什么地方痛吗？”
“……还是在昆仑镜中看见什么了吗？”
耳边他家大美人带着担心的询问声不停,突然恢复的记忆全都堆在脑中,顾渊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人又抱进自己怀里。
“抱一下。”
郁荼安静下来。
也不知道程颖他们是在哪里找的地方,客栈最好的房间也就够铺一张床外加桌子，他们两个仿佛两只互相舔毛的小动物，依偎在共同的巢穴里。
“阿荼。”
“嗯。”
“你想起来了吗？”顾渊眼圈上的红还没退掉，偏头枕在郁荼肩上看人的样子就有种可怜巴巴的意思。
刚才顾渊脑子里全都是郁荼濒死的样子，情绪上来抱着人哭唧唧了好久,现在想着后面发生的事情才开始心虚。
但郁荼抿了一下唇,有一点点愧疚地小声,“你没有把我扔掉对吗？”
一直以来他所恐惧的，不过是那段深埋心底的黑暗。顾渊重伤昏迷不醒的无数日日夜夜，他靠着这人身边,每一次都会梦见自己被丢在一处秘境的废墟中，而顾渊转身离去。
他那个时候神志不清醒,丹田里空了一块，他下意识就是知道那里本该存放这被顾渊拿走的昆仑镜。
他记得自己应该修习无情道，出身万魔界——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改变了。
昆仑镜的作用对象不是他,所以郁荼只是隐隐约约地在记忆对不上的地方发现了疑点。
就像是一层纱盖在原本的真相上,顾渊是自己盖上去的,所以他轻易就找到了黏着的节点,将遮盖物撕开。但郁荼是被动的，身体还在摸索阶段。
当然，这样的结果只有昆仑镜能做到。
顾渊目光微微一凝，像是郁荼给的回答并不是他想要的一般。
但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并没有察觉，郁荼整个人都是软的。
“我能想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情，大概是你离开后，郁明世将万魔界的半蛇都放了出去。还有一些被他控制回到妖族……”
郁荼蹙了一下眉，脑中断续的记忆只是大致成型。
“是你把九婴幼体从自己身体里挖出来以后，”顾渊闷闷地替他补上，“基本上相当于自杀。”
……
郁荼难得心虚地移开目光。
顾渊伸手拽住他的手指，惩罚似的捏在掌心，“后来没办法，我只能威胁还剩一口气的郁明世把昆仑镜打入你体内，骗他说能帮忙救活九婴幼体，只不过宿主换成了郁光风。”
“我两在撕破脸这件事情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九婴幼体刚刚恢复一点，他就马不停蹄地操控剩下的半蛇入侵修真界。
不入侵不行，死过一次的九婴幼体需要大量的修士血肉温养。郁明世还算聪明，没直接动手，他先是让其他妖族的半蛇回到原本族群，继续帮他转化更多的半蛇。直到我回天剑阁，事情瞒不住了以后，才全面进攻。”
“再后来，我们这边打赢以后，你体内的昆仑镜就被取了出来。
我没办法清理干净九婴血脉，就只能养着九婴的幼体。但如果放在外面，要是郁光风回来，说不定还会抓着做些什么。他身份太特殊，得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思来想去，还是把它封在昆仑镜里比较好。”
顾渊突然笑了一下，“这样想想，你算是死过一次，本身记忆混乱。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大概还都能理清，不过后来郁明世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直接打断了我的渡劫。”
顾渊颈侧被大美人蹭了又蹭，郁荼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巨大的欣喜和不真实感直接砸到他头上。
仿佛是习惯被人按在水里，每一口氧气都得到得艰难。突然就被人抱在怀里，塞了满怀的柔软。
顾渊戳他，“这有什么好哭的。”
郁荼抬手软软地圈住他的手指，按在自己胸口。
“顾渊……”
“嗯。”
“之前说的那些都不做数。”
之前在天剑阁里绝望的对峙，在三清门强装不在意的陪伴。
郁荼之前想过，只要顾渊一直不提这些事情，他就当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好到像是要飘起来一样，他却又开始恐慌，怕自己之前说的话太伤人。顾渊会不会记住，会不会因此觉得他疯狂极端？
顾渊现在对于郁荼的面部表情完全拿捏到位，立刻就开始拍背哄人，“不作数不作数，只记得我家阿荼哭唧唧的样子有多可爱了，谁会把生气时说的话放在心上啊。”
顾渊考虑到两个人都是记忆伤残患者，笑着跟郁荼说之前的事情。
说他本来还以为给郁荼换心法要自剖内丹，结果顾笙差点被他手上的刀吓着，还以为是拿来剁她的。
其实妖修引动内丹的方式也可以让人修学习，只是自断修为的代价要大一点而已。
顾渊说得轻松，但颈边又被浸湿了一点。
顾渊心下好笑，顺带换了个话题，说之前把郁荼从万魔界带出来的人其实就是他，结果当时大美人昏得不省人事，连谁接自己回家都不知道。
说本来准备好的道侣大典一直没办，其实是因为他师尊一直没出关。老头子一入关就是百来年，修仙无岁月也不是这么造的。
最巧的是天剑阁云霄派叫得上名号的大佬都在闭关，一手能数清的小老头小老太也不知道留一个在外面帮忙。要是当初大战时有他们，大概会轻松不少。
……
郁荼眼皮微微合上，顾渊在他耳边亲了一下，“好了，睡一会吧。”
昆仑镜中对于神识的消耗巨大，顾渊有入梦护着，相比之下，郁荼的消耗要比他大不少。
“……我是不是很没用啊。”郁荼没看他，带着颤的睫毛扫在顾渊手背上，湿湿凉凉的，“我一直在给你带来危险对吗？”
“没有。”顾渊叹了口气，小小声安慰自家大美人，“郁明世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干嘛什么都怪在自己身上？”
“他用九婴制造的半蛇，不过是上古凶兽血脉短暂地压制其他血脉的表现，长久不了。即使没有你，郁明世最后都会因为濒死发疯。”
顾渊伸手搓搓他，大美人一张绝世容颜在他手下变形变形，但还是很可爱。
郁荼顺从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其实已经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要不是刚才顾渊猛狐落泪实在是把郁荼吓到了，早就该修补神魂去了。
现在一下子放松下来，疲惫密密麻麻地涌上来，郁荼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也就错过了心底泛起的一点古怪。
……
顾渊走到门前拉开，程颖果然站在外面。
俊秀的修士面上同样有疲惫，但看见顾渊出来的瞬间，他稍微将脊背挺直了一点。
两人就这么对着，谁也没先说话。
“师兄。”顾渊抬手摸了下鼻尖，“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就是已经恢复记忆的意思。
程颖垂眸，“师尊去找了闵森，她已经被郁明世带走了，我们只找到了一点气息，卦象要三天才能稳定。
你和郁荼的那个孩子……”
“不是我俩的孩子。”顾渊立刻，“那是九婴的幼体，暂时不能死。”
顾渊又好气又好笑地捏了下眉心，“这些事情待会再说，我先出去一趟。”
“现在？”程颖拧眉，“外面不一定安全”
顾渊没停，“有点事情要办，师兄你帮我看一下阿荼。”
程颖刚想说他一个渡劫期的修士，怕是早就已经把我们两个的对话听完了，你让我怎么看。顾渊已经下到了一楼，转身就没影了。
这里算是鬼界的边境，窗外黄沙漫天，隐隐约约能看见其中往来的商队。
顾渊本该先去找他师尊问问境况，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闭眼沉入神识的瞬间，顾渊面前就出现了一团几近透明的虚无。
这东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显出身形与顾渊交流。
耳边还能隐约听见窗外呼啸风声，裹挟着沙粒摩擦发出声响，但此时，顾渊已经身处一片雪白空茫中。
“好久不见，天道。”顾渊声线冷淡。
和刚才对着郁荼时的完全不一样。
顾渊一点没避讳，看着这团光的眼神甚至有些凉。
他们曾经见过，在郁荼杀死九婴幼体之后。
【顾渊……】无机质的声音分不清男女，在顾渊耳边响起的时候，仿佛一根插入神魂的针，让人极为不舒服。
“让我想想，你上次跟我说了什么。”顾渊没有正面回答它，垂眸抱臂走了两步，“你说此方世界本来遭受重创，为了修补，才将郁明世拉出此界。你窥视他的记忆，骗他说什么系统什么主角之类的，倒是把他骗的团团转。
天道不能直接干预世界的运转，你就让郁明世作为你的手足，除去隐患修补漏洞。只可惜被你抛弃以后，这个工具并不是很听话。”
“我来到这个世界应该算不上偶然吧，虽然照你的规则来说，两个世界间并不能相通。但反正这件事情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在郁明世不受控制以后，你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我拉了过来。
要不是最后郁明世真的差点得到自己的小世界，你根本不会出手帮吗的对吧？”
直到现在，顾渊才想起了当年把郁荼救回来的到底是什么——是被逼出来的天道
它当然不是什么慈善家，天道出现的唯一原因不过是因为郁荼在昆仑镜中修炼的无情道而已。
无喜无悲，无善无恶，这就是天道所代表的法则啊。
郁荼的无情道就算是在顾渊的回忆里都没占什么篇幅，主要因为当时郁荼即使是魔尊，残存的本能还是无法让他对顾渊如何冷酷。在那段时间里，顾渊甚至怀疑过无情道根本是郁明世胡诌出来填补郁荼记忆空缺的。
即使是在最后顾渊亲自和郁明世对上的时候，这个老奸巨猾的魔修也没有透露太多。
直到天道的出现。
可能在很久之前，郁明世真的摸到了规则的边缘，他毕竟是当时天道钦定的主角，和顾渊这样野蛮生长的不一样。
在顾渊还只能利用法则的时候，郁明世懵懵懂懂地碰到那层界限——关于如何成为天道。
他当时一点都没有对顾渊的提议感兴趣，根本不是因为郁明世想要孤注一掷。他那样怕死的人，怎么可能甘愿每日活在惶恐之中，等着顾渊来报复？
他只是明白自己已经离赢不远了而已。
郁荼体内温养着九婴的幼体，同时修炼的是无情道。
带九婴破体而出的时候，郁荼当然会死亡，但同时，九婴所带来的法则完完全全能和郁荼的无情道结合。
虽然残破不全，但郁明世曾经确确实实差点在昆仑镜内的幻境里，补上真正的天道。
他差一点点，就得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所以郁荼在刺杀九婴幼体的时候，即使郁明世死亡，昆仑镜内的小世界还是即将成型，这是天道完全不能接受的。
简直像是在一个健康人体内寄生了一只虫穴。
若非如此，它也没有理由动手帮顾渊。
那个时候，顾渊其实是没得选，
他本身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天道要是真撕破脸，直接将他排斥出去，很可能已经没有原身体的他八成会死。
更何况郁荼濒死，这世界上再找不到比天道更适合救他的医师了。
唯一的问题是——顾渊可能会死。
天道干涉法则可以，但他不可能直接帮顾渊。在这件事情上，它只能让九婴幼体不死，保证郁荼的存活。
但与此同时，郁明世和他的半蛇们也同样活着，甚至比之前更加强大。
但顾渊只是个金丹而已。
万魔界这边的动乱下，他甚至连魔界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
所以顾渊唯一向天道提的要求是将郁荼的修为暂时转给他，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顾渊会陡然渡劫雷劫如此惨烈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即使到现在，顾渊的修为还只是元婴。
顾渊总喜欢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即使死亡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太过残忍，但一样被他放在了结果之一中。
“我是说过改阿荼的记忆，但那是我死了的情况下。”
顾渊嘴角翘了一下，“斗胆问一句，您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让阿荼动手杀了我吧。”
“九婴的本体已经废了，郁明世半疯，即使还有一个闵森帮着收集怨气，此次鬼界也会全部查出来。
届时，只有我一个是多余的了是不是？”
顾渊眉眼锋利异常，和郁荼的冷不一样，即使是现在，他也还带着如沐春风的笑，仿佛面前的不是天道，而是什么老友一般。
“异界的人，终究不是自己人。”
代表天道的光团浮动了两下，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
只有它真正作为“天道”，插手世界中的轮转时，才会将自己的“意识”传递给受体。
准确地来说顾渊面前的，是一团没有感情的法则。
就如同他会在郁明世有用的时候将这个世界的珍宝都给这人，而修补完漏洞之后，又会将所有恩赐收回一样。
它永远只会在规则内计算最有益于世界运转的方式，而不是凭着喜好行事。
顾渊知道自己在这里和它理论还不如出去找一块石头，索性直接索要报酬。
光团中飘出了一只青色的镜子，摇摇晃晃地朝顾渊这边飘来。
【如若你会是下一个郁明世……杀……】
真正的昆仑镜在顾渊手上翻动了一下，年轻的剑修笑了一声，“等你有那个本事以后再说吧。”
很难想象顾渊这话是对天道说的，但他面上没有狂妄的意思，天道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郁荼……】
顾渊冷冷抬眼看着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郁荼现在已经不归你管了。”
【…………】
顾渊拿到昆仑镜，转身就走。
天道一息间就出现在他面前，【你想杀我？】
……
这是第一次，天道似乎带上了一点感情。
顾渊目光又淡又轻。
“谁知道呢”
他一步就踏出了此方结界。
仿佛将之前一年多的波折全丢在了身后。
然后，顾渊就对上了郁荼冰冰凉凉的目光。
刚才才和天道杠完的顾大佬：……
……
…………
顾狐狸开始甩尾巴，“阿荼，你怎么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