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视线在那一枚被她扔掉的戒指上仅蜻蜓点水般一扫,他表情淡漠。
宋济之说。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若你不要,大可以扔掉。”
蒋丽莎说。
“岂不是践踏你真心。”
他呵笑。
“我们只是交易,何来真心。”
“只是,我很疑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退婚。”
“我和你的结合,到现在为止来看,都是完美的。”
“你父亲依旧虎视眈眈,仅凭你一己之力,真的能够弑父夺权吗?”
蒋丽莎打断他。
“这是我的事,我们合作不变,可我不想牺牲我自己。”
他扬眉。
“怎么?你有爱人?”
“所以开始后悔?”
蒋丽莎反问。
“那么你呢?珍惜戴妮娜至此,却和我走进婚姻,让她没有名分,当个婚姻里的第三者。”
宋济之沉脸。
“丽莎,这是我私生活。”
“没必要牵扯进我们之间。”
她拍掌,由衷而笑。
“你珍惜她如此,那我还能和你说什么。”
宋济之恍然大悟,他俊逸眉眼被灯光一衬,变得愈发清晰。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慢条斯理地敲击。
片刻,他颇为好笑地说。
“是因为这样所以拒绝我吗?”
“丽莎,我没想到,这方面,你竟如此孩子气。”
蒋丽莎自座位起身,她拿起手边提包。
“我无法改变你想法,但我心意已决。所以,就让我们的结局再孩子气一点。”
“在孩子那里,没有妥协没有折衷也没有非要不可的牺牲。所以,把这荒唐的一切结束吧,孩子气一点。”
她说完即走,不加片刻逗留。
走到门口的那一瞬,蒋丽莎突然停下自己的脚步。
“给你个忠告,宋济之,不要去利用那些你自己都掌握不了的力量。”
“在她的自由和你的爱情之间,我看不到任何可以妥协的希望。”
她关门离去。
自由?
希望?
多么老套的东西。
哪位思想家曾郑重而姑苏地说到。
自由这东西固然不是金钱所能买到,但却能为金钱而卖掉。
在与魔鬼做出交易的那一个瞬间,戴妮娜的自由就写在契约上白纸黑字卖给了他。
这蒋丽莎又哪里来的资格认为这几个字就可以动摇他?
即便如此想,他依然心生烦躁。
他蹙眉,望着那枚昂贵钻戒,陷入深思。
蒋丽莎走进驾驶室。
伸手摸向方向盘的那一刻,那股掌舵生活的劲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她觉得自己自信满满,宛如新生。
她转头看向副驾驶座的手袋,思考片刻,她松开方向盘,打亮前座的车灯,自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
那里装着一双筷子,正是戴妮娜在不久之前使用过的那一双。
她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了。
蒋丽莎对着那头说道。
“喂,青云,你要的东西拿到了。”
“你在哪里?”
“我现在马上来找你。”
咖啡终于上来,雪白奶泡,香气扑鼻。奶泡拉出奇妙图案,美轮美奂。
戴妮娜伸手握住咖啡杯壁,当它是暖手壶拢在掌心内取暖。
咖啡醇厚香浓,牛奶的香甜完全融入进浓缩咖啡液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寒冷冬天,热拿铁是一种最好选择与最佳安慰。
与室友分离后,她并不急着回家,不徐不疾进入拐角的某个咖啡店,点一杯拿铁,配一个红糖肉桂卷,就这样安安静静坐着,她既不听歌也不看书,任由自己的思想一如跑马灯般旋转、跳跃,松懈思想是天底下最容易最快乐也最罪恶的事情。
她凝视指甲边缘,颜色健康,月牙饱满,双手柔软细嫩呈现出一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尊处优之感。
她渐渐认不出自己了,每次照镜子,镜中那个健康红润的女人的脸同从前的那个因为饥馑而面黄肌瘦,显得有点怯懦的小孩判若两人。
他把她养的很好。
也许是太好了,所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捂住胸口,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自何而来,明明已经得到自己要的,为什么要横生这种难言的忧郁。
掀开她满目疮痍的过去,细看那伤痕是一种残忍。所以她从来都拒绝回望,过去的生命布满尘埃,结满蛛网,那里找不出一丝闪光的东西,亦没有值得珍惜的回忆。
所以她就在那种痛苦里渐渐衰败褪色。
对于绝望的人而言,他的出现无疑是一种希望。
一切都是无价的。
浮士德博士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束缚灵魂前往地狱,对她而言,她是自愿踏上那条路的。
地狱比起她的现实,不会可怕的更多。她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害怕下地狱,因为她想象不到,还能有比她的现实更令人窒息和痛苦的地方吗?
有人向你伸出手,只有那一只手,那就是拯救之手。
因为在这之前,从来都没有人来帮助她,从来都没有。
所以我爱他。
那双手是怎么沾染鲜血的呢?那么温暖的手,即使抚慰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永远都可以握住的手。为什么用那双手杀人呢?
不,因为他杀死了那些人她反而更爱他。
她的爱本来就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她的爱是凋谢的、衰败的、看不到任何希望,也不被人所祝福的。
她从衣兜内拿出那把刀子。凝视它闪耀着金属光芒的边缘,用手摩挲那鱼骨质地的刀身,仿若一种安慰。
她缓缓合上自己的手掌心,感受着它硌在手心里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她将握拳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垂下眼睫,极其痛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再一次祈求命运与那不存在的万物之灵。
就让时间停留在现在吧。
我想要活下去,与他一起。
就让那些死亡者的魂灵永远漂浮在这个温暖如春的房屋的外面。
但那是另一个世界。
而我不在那个世界里。
也许有要计算我罪恶的那一天,但那又如何呢,迄今为止,我为之感到幸福的瞬间于他人而言都是可恶的。所以即便是上了天堂,我仍然是人群里最可恶的一个人。
她发现自己想通了。
解释着解释着那种罪恶感在一瞬间全部都消失掉了。
所以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关她什么事。
宋济之是一个变态杀人狂,一个精神病患者。但却是这样的人拯救自己,递来援助之手,多么可笑。
一切都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什么,她发现,她比之前更爱他了。
她自衣兜内拿出手机,拨通他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了。
“你在哪里?”
她说。“我好想你。”
她抚摸腕上那串珠子,露出轻松的微笑。脑袋身体皆卸下负担,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轻松过。
宋济之吩咐司机调转方向去接戴妮娜。
他坐在后排,把玩那一枚粉红色钻戒。这戒指兜兜转转终还是又回到他手上。
蒋丽莎这女人不好糊弄,拒接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然她过河拆桥做的实在不地道,但是他已然得到自己想要的。
生产线和纳曲镁。
其实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宋明志对自己的忌惮,又岂会因为婚姻改观。
他只是正好需要一名嫁妆丰厚、门当户对的奖杯妻子吸引火力和注意视线,至于这妻子是谁,从来都无所谓。
至于戴妮娜,她有她的用处,就像是黑白格子内的西洋棋,马和士兵都有自己的位置,棋盘之上的国王与王后如何行兵布阵全赖他安排。
王后的棋子并不在戴妮娜的位置上。
一辆雪白小跑自后方插进来,司机猛然一个急刹,躲闪不赢,直往前撞去。
车子急刹住了,宋济之的身体因为惯性前倾,手中的戒指自他手指间顺势滑落,咕噜噜滚到了他的鞋边。
司机自前排转过脸,谦恭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歉疚之色。
“宋先生….”
“是前面这车子,不守交通法规,横冲直撞…….”
他揉了揉眉心。
刚想说什么,后排的车窗被敲响了。
打开车窗,车外是一名年轻女子,身穿雪白香奈儿外套,手带一支极薄的爱彼白金腕表。妆容精致,蔻丹鲜红,一看就知,是那抢道追尾的罪魁祸首。
好好一辆小跑车被追尾,戴怡欣原本是憋着一肚子火气的,勘察汽车状况之后愤怒敲响车窗,总还是要和这车主理论一番。
没曾想,后排坐着的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中年油腻男,而是一名年轻男人,英轩面孔突然出现,将她要骂道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宋济之静候她下文。
他这番礼貌态度倒显得挑事的她有些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你追尾我的车子,你算全责。”
“我这车子才从欧洲运来,维修费用暂且不说,零件更换都成了大问题。”
分明是她变道在先,却恶人先告状。
司机预备理论,却被宋济之伸手制止。
他从大衣兜里拿出钱夹,将自己的名片抽出来,自窗口递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和我堵在这路上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现在赶时间,无心与你纠缠。至于如何赔偿,你想好之后联系我。”
一拳打在棉花上,像吃了哑巴亏。
戴怡欣伸手接过那张名片,名片略薄,上面有简洁烫金字体,他的名字前没有赘余太多职称,因为他并不需要依靠给自己头衔来证明自己。
见她张扬面容因为一张名片而凝滞,他知道自己不用多费口舌。他并不想要因为处理这种事情而耽搁自己珍贵时间。
他关上窗户,吩咐司机开车。
戴怡欣留在原地,她虽不乐意,也无计可施。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小跑车内,将名片放进副驾驶上的菱格纹翻盖包内。
手握方向盘,她喃喃自语。
“宋济之?”
“原来他就是宋济之。”
接到他电话的戴妮娜走出咖啡店。
迎面驶来她熟悉的那一辆黑色宾利,不一样的事,车头有一个很明显的撞击凹痕,看起来突兀且难以被人忽视。
戴妮娜站在路边,弯着身体打量着那凹痕,直到车子内按响的催促一般的汽车喇叭声把她的思绪召回。
她走到后排,打开门,劈头就问。
“你出车祸了?”
宋济之身体往内挪动,给她腾出空位。
他一五一十道。
“经历一个小车祸。”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坐进去,关上门,顺势捧起他的脸。
“你这俊俏脸蛋没有伤着便好。”
他笑。伸手贴在她手背上。
“一个小小凹痕,怎么可能伤到里面人。”
戴妮娜点头。
“也对。”
“如果被伤到,你该去医院,而不是接我。”
他询问。
“晚餐吃的可还好?”
戴妮娜说。
“一般一般,无功无过。”
从他脸上她收回手。她取下挎包,舒舒服服躺进后排座椅。
宋济之冷不丁地说。
“你今晚见了蒋丽莎?”
她诧异。
“你信息还真是灵通,几个小时之前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
宋济之问。
“她对你说什么?”
她笑答,“又不是审问犯人?”
“她没有说什么。”
“作为思雨长辈请我们吃饭,就是这样。”
他明显不信。
“你没有瞒我?”
她认真地看着他,紧接着摇摇头,态度是郑重的。
“老实说,和丽莎姐说过的话,还没有今晚的菜色让我印象深刻。”
他语气不满,听出点醋意。
“你统共才见她几个小时,这就叫上姐了?”
戴妮娜旋即伸出手吊住他手臂。脸往他手臂上靠。
他的大衣外套有点刺刺的,扎着她的脸,有一种很舒服很真实的感觉。
她伸出手牵住他放在身侧的手。
“是你说你与她没有关系,既然没有关系,我们就不是共用一个男人的身份。自然也不需要扯着头发打架。”
“况且,你说的没错,丽莎姐和我都不是那样的人。”
宋济之失笑。他拍她手。
“我还给你整圆满了不是,平白无故,给你找一知己。”
戴妮娜玩弄他手指。
“我看见她戒指,很漂亮,所以你们还是会结婚,对吗?”
他说。
“对此,你吃醋?”
她攥住他手指,摇摇头。
“你有你的思量,这是你的事情。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想成为那个走进你家庭的女人,因为我不爱你家人。”
他用诱惑的口气问询。
“你爱我?”
这次,她没有犹疑,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而是坦然地,像是回答一个演习过无数次,烂熟于心的答案一般。
她回答。
“是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