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深沉睡眠起了作用,她的意识牵引她来到了一片多年以来未曾涉足的领域。一个沉睡在她的潜意识里,因为大脑的保护作用而被她遗忘的领域。
一只手,冰凉而柔软,贴在她的脑门上,将她唤醒。
戴妮娜看见了那张脸,注视她的时候,那双眼睛显得爱怜而专注。是一张与王一贤八分相似的脸,带着王一贤从不会给她的那种含着爱与骄傲的眼神。
“我的囡囡醒了。”
王荣景趴在床边,脸上被微弱的台灯灯光照着,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她笑了,这种笑容不是戴妮娜成长期间从那些大人们的脸上看见的那类型的笑,既不是谄媚,也不是酸楚的嘲弄,代表的不是仇恨与讳莫如深,不是鄙夷与卖弄。而是一种真诚的笑,只因为戴妮娜在这里,所以她才笑了。是一种只针对她的,仿佛她的存在已经是眼前的人的幸福之所在的笑。
戴妮娜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王荣景先她一步泛起眼泪。
“我都忘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伸出手胡乱擦拭眼泪。
“你喜欢姨妈是不是。”
戴妮娜点点头。
她又笑了,酸涩的笑,王荣景忍着眼泪接着说。
“那你愿意和我走吗?”
“去哪里?”
戴妮娜说,她惊讶于自己发出的声音是那般稚嫩。
“如果不能按时回家的话,大人们会生气。”
她孩子气的声音听起来很哀伤,有种超脱这种年龄的成熟。
“我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也不能每次都麻烦你。”
王荣景说。
“那就不要回去了。”
王荣景伸出手抚摸她的脸。
“姨妈带你去瑞士好不好。”
“瑞士?”
“嗯,从今以后,让我做你的妈妈。”
王荣景哽咽了。
“不。”
“妮娜,这些事情以后我会都告诉你,其实……其实……”
“其实我就是你的妈妈。”
“因为一些事情,所以没有在你身边。你也知道的对吧,姨妈一直都很喜欢你。”
“只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王荣景愣住了,戴妮娜伸出手去擦她的眼泪。年幼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举动,令她的心更痛了。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才会养成这样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本领。这只是一个孩子。
王荣景直立身体,再也抵挡不住这思念之情,用尽力气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跟我走,好不好。”
“妮娜,妈妈对不起你。”
小女孩版的戴妮娜回应了王荣景的拥抱,她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了她身上。在备受虐待的那些日子里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大人可以走上前来拯救她,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其实她也是某个人所珍视的人的道理。
王荣景就像是圣诞节的惊喜,她向圣诞老人许愿,如果能一直和姨妈生活在一起就好了,在那个时刻,有人回应了她的愿望。
戴妮娜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妈妈。”
是的,妈妈。
这是她的妈妈。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宋家大宅那样辉煌的同时会给她一种场景再现的感觉,就是在那扇大门之外,她看着宋明志举起手里的凶器,隔着门缝看着那黑色的影子倒下,有人从身后抱起了她,捂住她的嘴,宋济之身上那熟悉的乌木香水的气息自绵长回忆里的每一扇打开的窗户,每一扇遮蔽的门缝之间传来,她重新闻到了那沉郁而枯朽的味道。
在她生日的那个晚上送上燃烧着热烈蜡烛的蛋糕并不是宋济之陪她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想到蛋糕的时候,那林立如笋的条形蜡烛将她带到了比这更久更远的时光碎片里。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妮娜,该许愿了。”
在一片金色的闪光里,她看见头戴生日帽的自己,王荣景站在她身后,对她说。
“我的小公主,吹熄蜡烛后的第三个愿望不要讲出来。”
对啊,如果之前没有人给自己庆生,如果她没有感受过蛋糕与蜡烛,她怎么知道,在第三个愿望许下的时候,要闭口不言。
所以在那个时候,她会在心里祈祷。
希望我离开的时候,他亦可以幸福起来。
戴妮娜看见小时候的她吹熄蜡烛,大声许愿,然后在第三个愿望的时候停顿下来。许完愿,睁开眼睛,吹灭蜡烛。
宋济之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比现在看起来更年轻一点的宋济之,留着寄宿学校的富家子弟惯有的三七分刘海,他那种冷静冷漠的样子和现在有过之无不及,原来宋济之那种做派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养成的,而是生来就有之。
他目光沉沉,表情阴郁,看起来很凶,戴妮娜意识到那时候的自己是有点怕他的。
毕竟她是外来者,而王荣景,是宋济之的母亲。
她叫他哥哥,他冷漠以待。每每她想要和他亲近,却都止步于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肢体语言。她本能地觉得他厌弃自己,如果没有王荣景在的话,她是不愿意与他独处的。
直到那一天。
生日过后收礼物,王荣景送给她动物玩偶,唐青送来一款最新的口袋电脑。接着是宋济之,接受他的礼物的时候,她显得有些怯懦。
她并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很不好接近的哥哥会给自己送礼物。
他送的是一台小型天文望远镜,在那个拿着小灵通都可以对同伴炫耀的年代,这完全超出了戴妮娜的想象。
望远镜组装好的时候,她还要借助着小凳子才能勉强将眼睛凑到目镜之前。入目是一片漆黑,期待之中的星群与飘带似的银河不曾出现在她眼前。
宋济之走上前来打开镜头盖,他沉默而熟练地为她调试设备。
紧接着他站在她身后,扳动镜筒。
“现在看看。”
戴妮娜将信将疑地将眼睛凑上去,是月球,灰色的星球上点缀着斑驳暗影,表面的坑洞像是碳化的水壶壶底,对与那个年纪的她而言,平日里看星星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旋转着直到头昏眼花的程度,这样你就能在半晕半醒,脚步虚浮之间看见像星星的东西。
而此刻所观察到的星球,却是科学的、崭新的,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无从知晓却显得很有诱惑力的世界。
如果当初能一直看下去,对着星球保持着强烈爱好并且这样的爱能够被人及时的满足下去,她也许可以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她将视线从月球表面的坑洞上移开,移到他的手上的,那是一双精确有力的手,正是那双手摆动和操纵着一个让她窥见新鲜世界的工具。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
宋济之编造了一个故事,用最美丽的谎言编织出最绚烂的梦境,邀请她走进他迷宫一般的生活,其实出口就在她的右手边,掩映在植物鲜嫩绿色的篱笆墙内,只要她愿意观察,早该获得如此真相。
为什么姨母说自己是她的母亲,如果真的如姨母所言,宋济之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戴妮娜自昏沉的睡梦里转醒,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令她身心俱疲,脑袋仿佛装进了一个铅球,凭借着那股下坠的引力牵动着她的头皮一阵刺痛。
她想起沉睡前最后的记忆,宋济之朝她脖子上扎了什么东西,在他沉沉目光的注视下,她毫无抵抗般地失去意识。
她小心翼翼挪动自己的手臂,直到感受到了身体被重新掌握的那种自信,她的知觉开始复苏。
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身上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睡裙,她抬手臂,手臂上突如其来的钝痛令她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顺着痛的地方望去,是一团青紫色的抓痕,李自豪在拖着她往客厅走的时候,那只手稳稳地嵌在她的皮肉里,留下了这样一串带着指印的伤痕。她皮肤白,角质层薄,稍微用力就是瘀痕。
戴妮娜抱着肩膀,环顾整座房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
她下床,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带来的白色长毛衣套在自己身上。
她打开房门,长廊幽寂,其余的房间的门都大开通风,但没有见到任何人。
“宋济之!”
她一面叫他的名字一面往下走,走到一楼的时候,她发现一楼的陈设已经被更换过了,虽然和原来看起来并无二致,但是她清楚,原来的一切陈设已经被处理掉了。
他说的没错,他会帮她解决问题,解决的如此干净,真是出乎她意料。
戴妮娜凝视着被更换过的沙发,就是在那里,她扎了他,一刀又一刀,刚开始的时候,你是害怕的。接着这种害怕变成了愤怒,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这种愤怒就变成了想要杀之后快的决心。
崔锦松的事迹早就告诉她,死人比活人更好处理。最可怕的是半死不活,那么你的余生都将活在那样的人的阴影里。
她最终在一楼一座延伸出去的露台处找到了他。
他穿着白色晨袍,绸制的黑色睡衣,坐在一张设计感颇为独特的扶手椅上看平板。晨袍下摆一直延伸到他脚踝的位置。
一开始,只是一辆载着一家四口的小车因为刹车失灵而逐渐失控,在司机猛打方向盘企图控制这场无法挽回的悲剧的时候,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小车在隧道内追尾一辆油罐车,油罐车失控朝着隧道壁撞了上去。起火的汽车点燃了油罐,与前方一辆满载面粉的运货车发生了反应,爆炸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三十分钟之内,爆炸了四场,隧道内无一人生还。
这是三日之前发生在东南亚某一国家的惨剧。数十个家庭破灭,举国震惊,政府官员轮番出来道歉。事件的前因后果目前正在调查与取证之中。初步判断,是源自于失控轿车的刹车问题。
宋济之放下平板。
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移到一旁的人工草坪之上。
那里停留着一只褐色圆润的小鸟,它的头一阵一阵地上下震颤,仿佛在寻找着松软泥土里的一条蚯蚓抑或是一只甲虫。
四周少有人迹,城市的声音显得遥远、飘渺,这是繁华的世界里的一方净土。于昂贵的地皮上所塑造的一种返璞归真似的避世之所。
即便是远离现代社会,他的手中依旧握紧着掌握外部世界的那一根缰绳,有时候是一个按钮,对于一个独裁者而言,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他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引爆外面的世界,如果他愿意的话。
他收回视线,看见了走向这里的戴妮娜。
她的一只眼圈依然乌肿,李自豪对她造成的伤害着实不小。
戴妮娜抱着双臂,清晨的空气凛冽,即便是有外套,她依然觉得有些许寒冷。
她看了一眼他放在桌面上的平板。
“你现在在忙吗?”
宋济之摇摇头,他朝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这里。”
她走上前去,握住他宽阔温暖的手掌,他将她拉到了自己腿上,手顺势环上来,圈她入怀。
她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脖子,将感到寒冷的身体贴近他。将脸搁置在他的肩头。
“你不用担心我,如果你想回去工作,我不会阻拦你。”
他问。
“身体还疼吗?”
“你昏睡的时候我有叫医生帮你检查过,可为了保险起见,回去的时候让安俞带你再去做一次全身体检。”
她松开手。
向他展示自己强健身体。为了让他宽心,戴妮娜刻意用了很活泼的语调。
“我身心都已恢复,你不用为我担心。”
“不放心我,你可以让一曼姐过来。她经验十足,我非常放心。”
他伸手,小心翼翼抚摸她脸上的伤口。
目光怜惜而专注。
宋济之的脸与梦里那张年轻而沉默的脸惊异地重合了。
戴妮娜说。
“那一晚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姨母成为我的母亲。”
“那个愿望,在某一天晚上,好像实现了。”
他的手顿住了。手从她的脸上坠落下去。
沉默一会儿,他说。
“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