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刘大炮打算对整个义字门进行改革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扬州的江湖。
因为要大摆流水席的缘故,刘大炮当天便开始命人准备食材,以及从义字门的弟兄中抽调会做饭的人帮忙。
而通过刘大炮准备食材的规模,自然也就可以很轻易地推断出刘大炮这次搞聚会的规模大概率是要在万人以上的,甚至极有可能会让所有义字门的弟兄都聚到一块。
说实话,万人以上的这个概念,已经超过大周绝大多数的军镇了,单纯比人数的话,刘大炮手下义字门的兄弟更是已经超过了大多数的大周节度使。
只是这些所谓的弟兄鱼龙混杂,各有各的直属老大,也各有各的行业,组织性其实很是一般,就比如九十年代的香江,向家兄弟最鼎盛的时候号称有二十万的小弟,民国时的青帮更是号称有八十万弟子,但是真要打架的话,撑破天也就几千人的规模。
换言之,正常情况下几万人也好,几十万人也罢,帮派作为一个乌合之众的载体,正常情况下是不太可能把所有人都叫到一块的。
一来是实在没这个必要,把这么多人叫到一块干什么?打架么?还是打仗?
打架的话有个几千人的规模早就到头了,打仗的话,杜月笙倒是曾让那号称八十万的青帮弟子上了抗日前线,但乌合之众除了浪费了日军的子弹之外,确实也没啥别的作用了。
二来是费用高昂,别的不说,光是这一顿流水席的费用,这就是一万多贯花出去了,这还只是食材本身的成本,杂七杂八的杂项加起来也是一万多贯。
而相比于流水席本身的花费,给小弟们打赏的红包才是花销的真正大头,而且只能是自掏腰包,从自己的私账上走这笔款项,不能动用公帑。
仅这一项,就又是十万贯。
也多亏了前些日子烟姿楼开张,他收到了一只大金猪,现在正处于有钱没地方花的一种王多鱼状态,否则光是这十万贯就足以让他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了。
而这,还没算他义字门因此停业所带来损失,他的弟兄遍布各行各业,别的不说,他搞这么一场大会,整个扬州城的码头在那一天差不多都可以停转了。
而扬州城本质上还真就是一个完全依托于码头而发展的城市,码头停转,整个扬州城都得跟着停转,这其中所产生的直接、间接的经济损失根本就没办法统计。
这般完全没有好处,反而花费巨大的聚会,除了秀一秀自己的肌肉,也即是嘚瑟一番之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秀肌肉本身,就是这么干的第三条坏处了:树大招风。
聚拢万人以上规模的民众,你是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造反?
如果是国泰民安,王朝对政权掌控力最强盛的时期发生这样的事,或许真的直接定性成造反也不是没可能。
这样的事情,与历来行事都比较低调的黑心熊实在是有些南辕北辙了,江湖上,乃至于义字门的内部,自然都会因此而感到诧异,进而胡乱的分析起来,天马行空的讨论黑心熊搞这样的一场,几乎是对官方在挑衅的大聚会,到底目的何在。
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流言蜚语自然也就越传越是离谱,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有人说他是想干脆借机起义,攻占扬州城了,甚至还煞有介事的说他黑心熊曾秘密命人织造黄袍,也想在扬州城搞一次黄袍加身。
这样的无稽之谈聪明人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刘大炮对此也懒得理会,甚至某种程度上,他还巴不得这样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呢。
他搞这么大的阵势,正是因为跟那帮子衣冠禽兽的官僚们玩不起,这才想要在这段朝堂之上因天子交替造成的短暂震荡期,利用扬州这地方文武博弈所产生的权力真空,尽力的去扩展自己的势力。
这个势力,必须要在短时间内膨胀到,即便是朝廷重新安定下来,甚至是柴荣复生,也不会轻易对付自己的程度。
这样自己才能再通过表现得恭敬一些的低姿态,使些手段进行招安,而且被招安之后自己的地位必须要提升一大截,这样才能勉强挤上沈毅和苏宁衔这种大佬们相互博弈的牌桌。
所以此时,能借这样的谣言震慑一下他们也未尝就不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谣言的传播范围不要超过扬州城。
丝毫不理会这些可能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谣言,刘大炮接下来的一连几天之内也并没有消停,而是广撒英雄帖,真诚地邀请扬州的豪杰们能来参加八天后的盛会。
包括十大盐商在内的扬州城近百位的豪商都有收到刘大炮毕恭毕敬写下送去的请帖,虽说只是邀请,没有任何的强制性成分,但面对势头正盛的刘大炮,这些豪商们自然全都热情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配合。
而除了这些富商巨贾之外,有些在江湖上小有名望,但却并非帮派成员的豪杰也在刘大炮的邀请之列。
更邪门的是,就连扬州四个书院居然也都收到了刘大炮的请柬,甚至有传言说刘大炮还快马加鞭命人去睢阳去请了睢阳书院的大儒长者,邀他们一道出席做客。
黑帮聚会,请一帮教书匠来做什么?
睢阳书院去请人的说法真假难辨,但扬州本地的四个小书院,就算是山长自矜身份,不愿与他为伍,但也或多或少的都给了面子,据说至少都会派一位老师,甚至是副院长一道去给他捧捧场。
所有人都在好奇刘大炮到底想干什么,然而府衙之内,沈毅与周光权听说了这刘大炮聚会的规模之后,却是实在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干什么不知道,但这个聚会的本身就是对他的挑衅,更何况他们此前在谈论买卖人口之时不欢而散,这个会似乎本来也是冲着他们开的。
尤其是沈毅,一整天了,都因此而闷闷不乐的,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
一直以来刘大炮都表现得太过温顺,太过懂事了一些,此时突然表现得如此的不懂事儿,却是实在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甚至有点想不太通,无非是让他买卖一点人口罢了,即便是规模大了一些,又怎么就踩了他黑心熊的耗子尾巴了?
那些流民衣食无着,在扬州城本来也没什么活路,就算能侥幸在码头,或是某个小工坊找到一份差事,那不还是赚的苦力钱么?难道真的就比卖给地主豪强做租客生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再说他黑心熊什么时候有了良心了?
若是担心事情搞得大了,害怕将来被朝廷秋后算账,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你一个黑帮老大,把柄多了去了啊,罪过再大,又与贩卖私盐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一条性命么?
就是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黑心熊真的对此事十分厌恶,那你不做不就得了么。
本质上他们和黑心熊也是在商量,就算是其中有几分威逼利诱的成分,他黑心熊难道就真的不能婉拒么?
凭他黑心熊的老练,难道还寻不到婉拒却不伤和气的方法?
偏偏他腹中有气,还没地方去撒,甚至他都没法找个亲信的人来商量。
因为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与黑心熊之间有矛盾,而且还是以黑心熊如此的不给他的面子来实现的。否则短期之内的行政工作一定会很不好做不说,关键是这会让他觉得非常的没有面子。
所以到时候刘大炮大摆流水席,他不但要去,而且还必须得笑着去,心里头感到异常憋屈的同时,自然就愈发的感到疑惑。
尤其是他早就已经认定,刘大炮非是个一般的人,不可能是突然当了官头脑发了热,也不可能是仗着有苏宁衔的撑腰,打算彻底投靠到武人那头去。
事实上按照沈毅对刘大炮的了解,他就是真想去投靠武人,也一定会尽量的不去得罪自己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想,沈毅这心里的情绪就越是从愤怒逐渐变成了疑惑,又从疑惑,变得有些心慌,又因为心慌,忍不住的就又有一点恐惧了。
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辗转反侧,怎么睡都睡不着,却是索性在大半夜里披上衣服,顶着月色,直接闯进驿站,周广仁的卧室找他去了。
他也只能找他来商讨一番此中诡异了。
驿站的护卫自然是不敢拦着他的,他就这样在大半夜的直接坐在了周广仁的床头,幸好这周广仁出差在外,倒也还算克制,被窝里没个风月女子之类的。
迷迷糊糊被摇晃的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沈毅的那张大脸,整个人都懵了,忍不住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
“沈大人,你这是作甚啊?”
“小周,你说黑心熊到底在搞什么?”
周广仁一下子就破防了:“大人,您大半夜的闯到我的卧房里把我叫醒,就为了这个?”
“此事因你而起,我不找你还能找谁?速速起来,与我商议一番。”
“我……”
周广仁心里都开始骂娘了。
这不是混蛋么!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
然而他毕竟只是一个六品官,就算是与这沈毅不在同一套系统之内并无直属关系,但差距终究是大了一些,何况他们两淮盐运衙门若是真的搬到扬州来的话,与他们扬州府是少不得打交道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他也明白,这沈毅如此失礼的举动之下,绝非是与他亲近,只怕是已经对自己心生怨意了,这是在埋怨自己破坏了他和黑心熊之间的蜜月关系呢。
无奈之下,只得是顶着困顿,暂将负面情绪吞咽了下去,先给沈毅拱了拱手,而后穿好了衣物,又找来一盆水洗了一把脸,用凉水驱散了困顿之意,这才强挤出一丝微笑,坐在了沈毅的身边。
拱手道:“大人,想来,黑心熊此番种种,皆是因我说错了话而所致,下官却是实没有想到,他居然是如此受不得气的性子。”
“为了扬州城的长治久安,我明日便去找他登门赔礼,说些好话,争取得到他的谅解如何?便是舍了下官的这张老脸,也一定不损大人您,以及扬州府衙的半分威信。”
到底是个混官场的,洗把脸的功夫,就抓到了这事儿的主要矛盾。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小官,在黑心熊的面前可以端架子,但在沈毅这等封疆大吏面前,定位还是很准的。
成与不成不重要,甚至事情做不做都不重要,面对上官,一定要先把自己的态度给摆放得端正了。
沈毅见他这样说,也确实如他所想的一样,满意地点了点头,至少态度可嘉么。
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道:“你这就是对黑心熊不了解了,能从草莽之中,从一个小混混,混到今天的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会是压不住自己脾气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如此的不识大体呢?”
“且不说此前杨知府在时,他非但是谨小慎微,而且做事时也同样是面面俱到,八面玲珑,也因此得到了杨知府的大力支持,事实上若非是杨知府的力挺,他也当不上这个正五品的官。”
“就依着此人的性格来说,也从来都是极为低调的,我认识他许多年了,他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此前的那场扬州之乱,你没经历过,所以不了解,那一环套着一环的,一步套着一步,每一步,那都是恰到好处,老谋深算,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周广仁一愣,道:“您的意思是说,那场扬州之乱是由他在幕后推动的?他莫非是和天策府还有联系不成?”
沈毅闻言却是点了点头,道:“恐怕还真是十之八九,你不是扬州人所以不清楚,整场动乱,史平死了,杨知府枷了,和字门没了。
要说天策府那头,无非也就是摧毁了一批将要送到川蜀前线的军用物资,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其中巧合之处实在太多,天策府都是一群过街老鼠,就算是偷偷潜入到了扬州城一部分,又如何做得了这么大的事?
若说是因势利导,借题发挥,我是信的,但要说此事是由他们幕后主导,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扬州城,不可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渗透到这个地步。
他们若是真有这个本事,甚至已经暗中控制了和字门的话,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就将和字门暴露出来,所求完全可以更大一些,甚至等待一个时机,一举拿下整个扬州城也不是没可能。
只有黑心熊,借着一场扬州之乱,一统了扬州的江湖,混上了一身官皮,组建了巡防营,同时还接替了史平的势力,一跃成为了如今扬州城桌面上的人物,文官武将,都在跟他示好。”
周广仁大惊失色:“按你这么说,这场扬州动乱,还真的有可能是这黑心熊搞的。”
沈毅叹息一声道:“何止是扬州之乱呢,此前那四月飞雪之事,也着实是太诡异了一些,我甚至都怀疑此事与他也有关联的,要知道,黑心熊与杨知府此前并无什么交集,但就在四月飞雪之事前,杨知府才刚刚借由此事的苗头,私下命人打了这黑心熊一顿泄愤。”
“还有这等事?我还以为,杨知府与黑心熊是多年情谊,所以才……”
“情谊个屁,杨知府来到扬州府之后几乎就没做过几件实务,他自矜身份,又如何会与黑心熊这等出身的人有太多的来往呢?平日里这些事儿都是我做的,我才是扬州府衙与黑心熊真正相熟的人。”
“那这怎么……”
“是啊,那这是怎么回事呢?与他并不相熟的杨知府,莫名其妙的就打了他一顿,甚至还杀死了大口九,你说他看大口九死的时候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就这,他非但忍下了这口气,反而还把那杨知府给哄得宛如自家长辈一般,之后没多久的时间,便是四月飞雪,扬州大乱,直接将这位封疆大吏给送得枷车进京,临走之前还把他黑心熊给送上了官位。”
“这一切若是不在他黑心熊的算计之内,至少可以说明他是个城府深沉之辈,杨知府无故打他辱他,他反而能哄得杨知府视他为自己的子侄。”
“怎么到了我这,只是与他谈个生意,还是你们这盐道衙门牵头,是由你来做这个恶人的,我不过是个中人而已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若是此前那四月飞雪和扬州之乱的两件大事都是他在幕后操纵,那事情就更反常了,心思如此深重,如此老谋深算之人,所作所为,必然都是谋定而后动,怎么可能突然像个愣头青一样的一点就着?”
“亦或者说,这一点就着的背后,不惜搞出这么大的声势出来,究竟又隐藏着何等可怕的阴谋算计呢?”
周广仁也被这么可怕的推断给整得有点吓住了,忍不住道:“会不会是小人心态,骤然拔擢之下得志便猖狂?”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应该不大,他当这个指挥使毕竟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没见他什么时候猖狂过,甚至反而比以前更加低调了许多。”
“况且那酱油、离颜酒等物,你不觉得出现的时机太过精妙了么?如此神妙之物,我却是不相信他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才研制出来的,这说明此人心性擅忍。”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除非这黑心熊突然有了良心,而且还是大大的良心,否则,我想来想去,根据我数十载宦海沉浮的经验,似乎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什么?”
“当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想明白一个人行事的逻辑,无法找得到他的动机的时候,一定是因为你所掌握的信息与他不同,要么,是有什么信息是你知道他不知道的,要么,是有什么信息,他知道,你不知道。”
“小周,你们盐道衙门是三司直辖,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开封的消息?”
“您是说,黑心熊之所以搞出这么大的声势,是因为开封那头,可能有了什么变故,而偏偏他知道了,您却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呢?”
“没什么不可能的,就连我都不知道黑心熊的人脉到底铺得有多远,且不说苏宁衔对他的蓄意拉拢,他与那慕容家一老一少的关系,也是非比寻常,若是有什么消息从开封那边先一步传到了慕容家,他又通过慕容家的渠道先我一步拿到,这可一点都不奇怪。”
“这……下官只是一个区区六品盐案,确实,也没听说这开封城之中有什么大的变故啊。”
“嗯,此事依我看,十之八九是要落在慕容老夫人身上的,那边,我明日一早自然会去打探,然而他们家说到底还是武人一脉,与咱们非是同心,就算是真有什么,我也未必探听得出来。”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黑心熊开这么大规模的一个会,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猜,也毫无迹象可寻。”
“那怎么办啊。”
“想从慕容老夫人那探听消息,难,但若是从慕容家的小姐处探听消息,说不定会容易许多,慕容小姐与黑心熊两人交情极深,曾经在他的府上过夜。”
“真要是有什么咱们都不知道的,来自开封的大消息,十之八九也是这慕容嫣告诉他的。周兄弟啊,此事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去做,最合适了啊。”
“我?我一个六品盐政,与那慕容小姐更是连见都没见过,我又如何能套得话去?”
“简单,只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