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郑鑫说他想要见你,他说……他想跟你谈谈。”
“嗯?”
刘大炮闻言微微一愣,道:“他不寻死了?”
“不死了,还说要请您吃饭呢。”
“嘿,这老东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要知道前两天这郑鑫是真的已经开始绝食了,甚至真的就已经开始给他插胃管了,给刘大炮吓得不行不行的,生怕他死在朝廷服软的圣旨前面。
刘大炮现在等的就是朝廷赦免他,并且把郑鑫调回去的圣旨,这东西来了,这一局他就算是赢了,到时候若是这郑鑫再死,虽然依然很麻烦,但至少可以说他是小心眼么,问题不会特别的大。
但若是这道旨意不来,郑鑫死在扬州,说他是自杀谁信啊?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么?写在史书上让当今天子乃至于整个朝廷颜面情何以堪。
为了这个面子,只怕这事儿也必然是要横生枝节,甚至于要与他不死不休的。
所以,刘大炮现在每天过的那叫一个提心吊胆,日日夜夜都求神拜佛的祈祷郑相公别死,比他儿子都孝顺了。
怎么突然就转了性了呢?
当即让九儿给自己收拾了行头,来到了府衙,见郑鑫居然真的收拾好了自己,身穿着他的二品官服,坐的宛如标枪笔直,而他的面前,竟也已经摆好了好酒好菜。
整得刘大炮心里突突的,生怕一会儿这老神经病突然发疯一脑袋撞死在桌上,然后说自己谋杀了他。
小心翼翼地坐过去,战战兢兢地给他倒酒道:“相公……您找我来,是……是什么事?”
“不是你一直让人跟我放话说,可以和我谈的么,那就谈谈吧,这怎么谈,我相信你心中必然早有腹稿,还是你来起这个头吧。”
“啊……啊?您,肯跟我谈了?”
郑鑫点头。
刘大炮大喜过望,却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实在想不通这老神经病为何态度会突然之间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在昨天,这货的死志好像都还挺坚决的呀。
“相公……何以……我实在是有点想不通,您这是为什么呀。”
郑鑫闻言,嘴角不由得牵出一丝苦笑:“我害怕……害怕我死之后,天雄军就真的来了啊。”
“引强军攻打扬州城逼我妥协,甚至将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此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郑鑫拿起酒杯来自饮了一杯,叹息道:“黑心熊,本相,对你其实是没什么私怨可言的,相反,你能从一介混混做到今天的这班地步,我其实还是很钦佩你的,一呼百应啊,我不用查都知道,你一定是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的。”
“然而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要你死,所谓恩出于上,罪出于下,你这种人的存在,太影响朝廷的威望了,你的权力并不来源于你的官职,也就是并不来自于朝廷,似你这等人物天底下若是再出来十个八个,那要置朝廷的权柄于何处啊?”
刘大炮闻言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归根到底封建社会的权力是纯粹的私人权力,也即是皇帝本人的权力,事实上,刘大炮如今的势力已经远远脱离了黑帮的范畴,其实已经跟类似于城市的基层自治了。
这其实本来就应该是政府行政权力的一部分,只可惜,不能被天子掌控的权力在封建社会是不被认可的,偏偏沿袭于唐朝两税法,作为大宋前身的大周朝廷,皇帝对基层的管理能力完全可以说是极低极低,甚至聊胜于无的。
权力讨厌真空,所以刘大炮自然就会填补其中,其他的城市其实也有类似的情况,只不过一来扬州确实是太大,二来,刘大炮一不小心填补得太狠了罢了。
郑鑫则继续道:“我是宰相,考虑的是天下九州,而非是扬州一地,我希望朝廷派兵收复扬州,是想要借刀兵之势,彻底刷洗扬州城中你的义字门的势力,这就叫做不破不立,为的,是朝廷对扬州的绝对统治,也是为了我大周的江山社稷,可以长治久安。”
“然而天雄军与其他的兵马是不一样的,从符存审开始,至他符家九子,人人如龙,再传至符昭信,已历三代,且看现在的架势只怕还要再传第四代了。”
“如此强军,却能世代相传,他们符家又一直都是如此的人才济济,更是当今太后的本家,即便是以先帝之能,娶了皇后之后也愣是不敢再纳其他的妃嫔,其势力,远不是你这小熊崽子能够相提并论。”
“朝廷所能钳制他们的,除了骨肉亲情之外,无非也就是财税拨款罢了,然而若是让他天雄军攻破了扬州城,谁能确保他们一定会走?万一他赖在此地不走,以天雄军之雄壮,符家的满门豪杰,得了这扬州天下富庶之地,谁还有本事赶他走呢?”
刘大炮闻言也是不禁轻轻点头,原本历史上赵匡胤在陈桥兵变之后,赵家也是第一时间娶了符家女人的,难不成是因为他们家女儿长得都漂亮?
这般一门三皇后的顶级豪门,其地位几乎可以直追辽国那边的萧氏了,若非是后来赵二败家把雄州给丢了,说不定北宋真的也能搞出个历朝皇后各个姓符的诡异局面出来呢。
到了这个地步,还说人家是臣属,实在是有点自欺欺人了,这分明就是帝国合伙人,篡位或许不够资格,但想要乱国却是易如反掌。
“现如今殿前司与官家之间多有龌龊,我想你也一定也是知道的,殿前司不足信,至少是不敢太过倚仗,如此局面之下,朝廷其实是拿不出一支可以真的与天雄军争锋的精锐之师的,天雄军历来都是兵精将勇,但短于钱粮,若拿下扬州必然是如虎添翼。”
“更何况,北边契丹最近出了个萧太后,此胡人女子虽是一介女流,但其贤,其能,其雄才大略,放眼我中华文明,即便是武媚、芈月之流,怕是也难以望其项背。”
“天雄军乃边军精锐,抵挡契丹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主要的防线,若是真的让他们引兵南下,即使咱们自己不内斗,萧燕燕也必不会放过眼下这个机会。”
“到时候,一旦契丹真的引兵难下,朝廷,就只能是由官家亲自率领殿前司御驾亲征了,官家……能不能还有先帝的洪福谁又说得准呢?万一要是败了,那就是亡国灭种。”
“就算是胜了,殿前司那边……哎~,搞不好还是要改朝换代的。”
刘大炮闻言也点头表示了一下认可,道:“若是将契丹文明也当做咱们中华文明的一部分的话,萧燕燕当属我中华第一奇女子,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此人主政,辽之害,只怕不让耶律德光,更胜耶律阿保机一筹了。”
“所以啊,虽然知道天雄军南下之事不过是流言蜚语,但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更何况我若是真死在了扬州,事态必然升级,到时候,谁还说得准呢?万一天雄军真来了呢?我不敢赌啊。死,我不怕,我怕的是成为大周灭亡的罪魁祸首啊。”
刘大炮点头,又问道:“既然如此,你……想过自己要如何收场么?”
“我会向朝廷写折请罪,承认扬州一切乱局都是由我这个相公不恤民间疾苦,对你出手,更是全都出于我的私怨,是我公器私用,才招此无端事故。”
说着,很认真地看着黑心熊道:“我请罪进京之后,会以死明志,但是在我死之前,一定会向朝廷举荐于你,给你一个,大大的官做,非如此,不足以对你进行钳制。”
刘大炮对于升官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现在已经是正五品了,又不是科举出身,也没有立下过军功,升又能升到哪去。
却死没想到这郑鑫明明都已经认输了,居然还是要死。
“活着……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你还没听一听我的条件呢。”
郑鑫缓缓摇头道:“这跟你提出的条件无关,你的条件,是提给朝廷的,是提给接替我的新宰相的,是提给三司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在死之前帮你把你的条件带到罢了。”
“我是宰相,也即是朝廷之颜面,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大周的宰相,必须是宁折不弯,否则,就会有损朝廷的颜面,这,也是我此前一直不肯与你谈的原因。”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想来你也没有困惑了吧,该你了,提你的条件吧。”
刘大炮闻言,很是郑重地先站起来给郑鑫敬了酒,良久才道:“相公一路走好,你我二人虽为敌手,您的高义却也让我尊敬,至少让我知道,原来满朝公卿,并非全都是如杨知府、沈毅这一般的衣冠禽兽,写入史书之中的,也并不全都是碌碌彘犬。”
郑鑫闻言却笑了:“看来你对我们这些文官,成见很深啊。”
刘大炮嗤笑道:“对武将的成见也没轻到哪去。事实上我虽然敬你风骨,但你的政治主张,在我看来也一样是狗屁不通。”
“好后生,当真猖狂,竟是将天下人都看扁了。依你之见,我大周天下,谁可当得英雄二字?”
“大周?没有。”
“先帝也不算么?”
“先帝……运气好而已,勇猛刚进四个字是有的,但是真要说雄才大略,恐怕称不上,否则也不至于他前脚刚死,后脚这大周天下就国祚不稳了。”
“哦?愿闻其详。”
“先帝的出身问题比较严重,他的出身实在是太好了,并非出自于底层,也就不了解真正的权力运行逻辑,更无法触动上层权贵阶层利益,看似有魄力,但其实说穿了无非是胆大心细四个字而已,论格局,却是稍差一些了,古往今来所有帝王之中,论能力,当属上等,但也仅此而已,其实终先帝一生,他也没想过集权,也没有能力集权。”
“我理解的先帝,就是勇于面对挑战,大胆信任将领,奖赏分明了一点,剥削百姓更狠了一点,最关键的,运气是真的好一点,所以他才能够战无不胜。”
“然而实际上大周与此前的梁唐晋汉并没有任何区别,前朝有的毛病本朝都有,兵士只知将而不知君,地方官府难以约束,基层治理聊胜于无,最最最关键的是,继承于中晚唐时的两税法并没有变。”
“郑相公您是文官,又出身于三司,跟银钱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您应该比谁都清楚,税法,才是一个王朝,一个国家的根本之法,是朝廷这颗大树的根经所在。”
“然而修改税法,就是修改一个国家的个能,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稍有不慎,出了半分的昏招,王朝说亡也就亡了,两汉的王莽就是因为乱动税法之根基,才导致他明明出发点是好的,结果却是说亡就亡了。”
“所以古往今来,不管是多么雄才大略的君主,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轻易的去动税法。然而晚唐以来,乃至于梁唐晋汉,这走马灯一样的权力更迭,难道还不足以说明这个税法是有问题的么?不改税法,谈何长治久安。”
“改动税法,是找死,不改税法,是等死,两难的抉择啊,所以先帝不去动税法的根基在我看来确实也是人之常情,但要说英雄,那就不太相配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大炮觉得赵匡胤其实真的比柴荣要英雄了得的多。
后世许多人都认为,赵匡胤之所以能够篡位成功唯一的原因就是小皇帝年岁太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而赵宋江山之所以能够延绵得还算长远,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赵匡义接班的时候已经成年。
其实哪有那么容易啊。
五代十国的历史和此前的晚唐历史都是连着的,这再算上晚唐,来来回回的都换了多少个皇帝了,晚唐时国祚虽然没改,但所谓的大唐天子和倭国天皇其实又能有多大区别?
退一万步来讲,人家小皇帝就算真的是孤儿寡母,当时人家的外公符彦卿不是还活着呢么,不还是乖乖的又嫁了个女儿给赵匡义么?
这里面的因素很多,但赵宋俩皇帝相比于前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是真的敢去改税基,改大政,敢创新,甚至赵二虽然是个混账王八犊子,但他的政治手腕和政治魄力,也是极其不错的。
整体上虽然还是两税法的基础,而且也不乏许多矫枉过正,导致强宋变弱宋的地方,但此亦不失英雄之处,甚至整个北宋到了中后期,每个皇帝都在琢磨变法,也敢琢磨变法。
虽然确实是没改明白就是了。
相比之下,朱元璋的魄力反而稍微要小一些,明朝初年时的税政之策,其实反而是有点奔着隋唐租庸调去了,给改回去了,生生也掐死了中华文明的资本主义萌芽。
当然,改革税政从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近现代以来大家之所以敢瞎改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全球信息交流变得简单,大家你抄我我抄你,互相借鉴互相进步而已。
而即便是如此,比如现代社会中某些房子有关的税改,也是空喊了十几年,大炮上辈子人在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要改这个,一直到他毕业参加工作生儿育女又穿越过来之前,也没见靴子落地。
而说到这,刘大炮的话锋紧跟着便是一转道:“其实今天想与相公您谈的,也是如此,据我所知,去年扬州全城连带着附属的八个县一共为朝廷纳税,应该是一千九百多万贯。”
“我想跟您打个商量,您让三司把扬州税赋包给我如何?明年,我保证至少给您缴纳两千五百万贯的税款,但是多出来的,您别要。而且未来十年之内,每年我都在此基础上增加15%的税款,做不到,请斩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