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心不在焉地坐在议事大厅的时候,裴彤已经走到了自己住的厢房。 他还没有迈进院子的大门,就听见一阵咯咯的笑声。 裴彤和胞弟裴绯、二叔父裴宣、小堂弟裴红住在这个院子里。 他二叔父和三叔父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如果说他三叔父是夏日之日,那他的二叔父就是冬日之日。祖父走的时候,二叔父不仅没有和三叔父争什么,还处处维护着兄弟间的情谊,就是他们长房,也得了二叔父不少的照顾,不然他和胞弟肯定比现在过得艰难多了。 听这声音他就知道,多半是八岁的裴红在院子里和小厮们玩耍。 裴彤心里一阵烦躁。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裴绯才刚刚十二岁,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却已经知道他们没有了父亲,懂事地知道安慰整夜痛哭的母亲,知道好好读书,帮他做事了。 往日的天真懵懂再也不见了。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眼眶微湿。 可想到三叔父对他们孤儿寡母的态度,他又暗自在心里冷笑几声,换上了副带笑的面孔,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大少爷!”
几个陪着裴红玩耍的小厮见了他立刻上前给他行礼,裴红也高兴地冲他喊着“大兄”。 裴彤温和地笑着摸了摸裴红的头顶,道:“怎么这个时候还在院子里玩?你乳母呢?身上出没出汗?小心着了凉。这里可是在山上,着了凉找个大夫都不容易。”
最后一句,却是冲着陪裴红玩耍的几个小厮说的。 几个小厮敬畏地低了头,齐齐应诺。 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场面顿时变得凝重呆滞起来。 裴红脸涨得通红,嘴角翕翕地正要说什么,二老爷裴宣拿着本翻了一半的书笑着从厅堂走了出来,道:“阿彤回来了!你别生气,是我同意阿红玩一会儿的。我在大厅里看着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裴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我鲁莽了!”
“没事!没事!”
裴宣呵呵地笑,拍了拍裴彤的肩膀,道,“你是做大哥的,正是应该如此才是。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管我的。”
他的话音刚落,两人俱是神色微黯。 半晌,裴宣才轻声叹气道:“你也不要多想,你三叔父心高气傲,不屑向人解释,但他肯定没有坏心,他当家,不能只顾着我们一个房头,要从大局着眼,你是他嫡亲的侄儿,更应该理解他、支持他才是。”
“我知道!”
裴彤低声道,情绪明显很是低落,“所以就是舅父写信来问我,我也什么都没有说。”
说完,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间振作起来,朝着裴宣灿烂地一笑,朗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二叔父您放心,我不会被眼前这小小的磨难打倒的。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像父亲一样金榜题名,封官拜相的。”
“嗯!”
裴宣鼓励地朝他笑了笑,只是仔细察看就会发现,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可惜裴彤此刻也是心口不一,心思重重,哪里还会仔细地观察裴宣?他只听到裴宣对他道,“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裴彤笑道:“顾大人过来了,请我过去说了会儿话,这才回来晚了。”
裴宣听了很高兴,道:“顾大人不管是学问还是为人都很不错,既有机会,你就应该多向他请教才是。”
说到这里,他沉思了片刻,道,“我这里还有一方上好的端砚,等我让人拿了给你,你去送给顾大人。他是你大舅兄,以后少不得要和他打交道,礼多人不怪,我们主动一点,人家把妹妹嫁过来,心里也能踏实些。”
他这位二叔父,真是个老实人! 裴彤不由轻声笑道:“二叔父,难怪别人都说您看重二婶婶,看来我以后还要跟着您多学学才是。”
裴宣笑着用力拍了一下裴彤的背,笑道:“你这臭小子,还敢打趣你叔父,你给我等会儿写一万个大字去!”
裴彤忙笑着求饶:“再也不敢了!”
叔侄俩说笑了一会儿,裴宣抱了玩得满头是汗的儿子回了屋,裴彤也回了他和胞弟位于正房后面的西边厢房。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推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裴绯那张稚气却透着几分英挺的脸。 “阿兄,你回来了!”
他欢欣地道,“我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裴彤亲热地搂了搂才到他肩膀的弟弟,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功课做完了没有?怎么没有和阿红一起出去玩?”
裴绯一面迎了哥哥进屋,示意贴身的小厮打水给裴彤更衣,一面低声嘀咕道:“我不喜欢和阿红玩,他什么也不懂,我还得让着他!”
裴彤拿着帕子的手僵了僵,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你就好好呆在厢房里做功课。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学业最重要。”
裴绯赞成地点了点头。 裴彤重新梳洗一番,换了件衣裳,叮嘱弟弟好好呆在屋里:“我去给母亲问个安。”
裴大太太因为裴宥和昭明寺的主持是方外之交,得到了昭明寺主持的另眼相待,她既没有跟着儿子住在西禅房,也没有跟着裴老安人住在东禅房,而是住进了昭明寺主持腾出来的,离这里不远的一个静室。 这也是为什么郁棠来了好几天却没有看见裴大太太的缘故。 裴绯闻言欢喜地道:“我也要去。”
裴彤没有阻止,带着胞弟去了母亲的住处。 裴大太太在灯下抄佛经,见两个儿子一道过来了,笑盈盈地放下了笔,受了他们的礼,还问他们:“这么晚了,你们俩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裴彤笑着摇头,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扫过母亲鬓角,发现有银光闪过。 他一下子忘记了回答母亲的话。 要是他没有看错,母亲……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冒出白头发了。 他鼻子酸酸的。 母亲才不到四十岁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母亲被父亲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怎么会长出白头发呢? 他喃喃地道:“阿娘,我今天去见顾朝阳了。”
裴大太太就看了长子一眼,暗示他不要当着裴绯的面说这些。 裴彤听话地打住了话题,和母亲、弟弟东扯西拉地说了会儿闲话,等到大太太找了个借口支了裴绯去给他们拿点心,她这才脸一沉,道:“顾朝阳来了临安?他找你什么事?”
“他说三叔父告诉他,父亲临终前曾经留下遗言……”裴彤把两人见面的情景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立刻就跳了起来,拍着桌子道:“裴宴放狗屁!你父亲去世的时候,虽然我不在床前,可你父亲临终前的情景我却是打听得一清二楚的。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她说着,想起当日的情景,忍不住悲伤地痛哭起来,“你父亲,得多不甘心啊!你不在他跟前,你阿弟不在他跟前,我也不在他跟前……” 裴彤问出了一个他一直心生狐疑的问题:“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巧在书院,阿绯被祖父打发去给三叔父送东西,为何您也不在父亲身边?虽说父亲是急病去的,但他临终前应该会觉得不舒服才是。他不舒服,不是应该找母亲吗?怎么反而找了祖父去?”
就算是这个时候,还有句话他没敢问。 他祖父是族中的宗主,等闲不会离开临安,父亲之前刚刚晋升工部侍郎,眼看着就要入阁了,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祖父却突然悄悄地来京,连三叔父都不知道。而且在他父亲去世后,祖父没有送父亲的棺椁南下,他可以理解是因为长裴给晚辈送葬不吉利,可祖父却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就住进了庙里,还勒令三叔父扶棺南下,二叔父回乡送葬,祖父一个人却如来时一样悄悄地回了临安。 从前他只是觉得祖父白发人送黑白人,受不了,看不得父亲的棺椁,可现在看来,却是处处都透露着蹊跷。 特别是他三叔父,居然说让他在家读书十年后再科举是他父亲的遗言。 既然如此,当初她母亲想把他送回外祖父家读书的时候他怎么不当着族人的面说出来? 裴彤胸口像被压着块大石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母亲。 大太太愣住,好一会儿才回神,眼底流露出些许的慌张,磕磕巴巴地道:“是,是啊!你阿爹不舒服,为何不找我,要找你祖父。你阿爹升了官,可能会成(为)裴家本朝品阶最高之人,我和你父亲都兴高采烈的。可你祖父来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高兴。他肯定是觉得你父亲不听话,坏了祖宗的规矩。你父亲要是不做宗子了,裴家要不就得重选宗房,要不就得从你二叔父或是三叔父里挑一个来继承家业。可你二叔父不行,他唯唯诺诺没个主意;你三叔父当时正和江华斗得欢,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居然能架空个正三品,都说你三叔父前途远大,以后会超过你父亲,仕途不可限量。你祖父却一言不发地,就让你三叔父请了假,扶棺南下……再说你父亲又不是没有儿子?有你们个儿子呢?你祖父要是想偏袒你三叔父,就应该让他留在京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