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十年自由结束之后你会怎么选择?”
土灶前的男孩露出了艰难的表情,他沉吟许久,开口道: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是不会接受试炼吧。”
“毕竟母亲还在山下,我现在就等着熬过这六年跟她团聚呢。”
他架起土灶上的鹿腿,脸上喜滋滋的,一边大口大口的吹着气,一边拿小刀把肉剔下来。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贪嘴的农家男孩。
“烤好了,你要再来一块么?”
池染这才发现,鹿肉的香味,再次扑鼻了,可他却没有食欲。
不是因为肚子饱了,而是因为他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慎,当然是接受了试炼的。
“我不要了,你吃吧。”
池染挥了挥手,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唉~早知道你吃不了多少,我抓只兔子回来也就是了。”
慎满脸的无奈,自己抓起鹿肉就往嘴里送。
“你以后就是教派的人了,教派的规矩父亲给你讲过么?”
“这个还没有讲过。”
“唔,教派里规矩很多,我还是给你讲讲吧……”
慎嘴里嚼着肉,他本来是的确想给池染讲讲规矩的,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算了。”他摇了摇头:“你很特殊,这些东西还是等着父亲给你讲吧。”
“我特殊?哪里特殊了?”
池染一下子皱起了眉,这几天来他的确感觉到了藏似乎对他青眼有加,可究竟是为何?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么?”
慎指了指自己的院子,继续道:
“这里是三忍候选者的居所,当然,没有狂暴之心的,因为狂暴之心不存在候选人这种说法,这儿是我的,隔壁那个是暗影之拳的,前些年暗影之拳没有回来,所以雷利师叔住在那儿,现在那个小女孩儿回来了,却没有住进那个院子已经够奇怪了,父亲还把你安排在那儿,这更奇怪了。”
“你总不可能是狂暴之心的候选者吧,你根本就没有见过雷利师叔。”
雷利,想必就是这一代的狂暴之心了。
慎表达的仅仅是他的疑惑,想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藏会对池染格外照顾。
池染没有搭话,这些疑惑这几天他已经想得够多了,无谓的在想也没有丝毫意义,他脑子里其实还在想刚才慎说的那些话——他就这么看着慎,出神的想着,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更没有意义。
“你很奇怪。”
慎皱眉看着池染,因为后者一直都在看着他。
“你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他咀嚼着鹿肉,淡淡的道:
“你现在是在可怜我,你觉得,我应该感到不幸么?”
“嗯?”池染回过神来,他一下子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慎在说什么。
不过在刚才的好几个瞬间,他的心中的确对这个大男孩怀有悲悯。
慎耸了耸肩,看着土灶里升腾的火焰道:
“我理解你的想法,你觉得我的家庭不完整,和父亲母亲的关系也很别扭,所以在你的眼中,我是很可怜的。”
“但其实并非如此,用世俗的眼光换一个角度来看,我的父亲是世间强者,均衡教派的领袖,我生来就享有权势和地位,而我的母亲从小宠溺我,她全心全意的为我付出,为我一个人在山下守了整整十二年——我不是很幸运很幸福么?”
“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完美的东西,我还过分的奢求什么?”
男孩的角色猛然转换,这一刻他目光悠长而深邃,看起来就像个智者。
可当这目光落到手中的鹿腿上时,他仍旧是个贪嘴的孩子:
“你真的不再吃一点儿?我现在很少自己弄东西吃,下次想要品尝这样的美味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池染摇摇头,他哪儿还有心思吃东西,尽管从逻辑而言,慎说的很有道理,可……这其实就是歪理吧?
诡辩的歪理。
“这样不是很奇怪么?如果人人都照你这么想,那么家人存在的意义何在?十年的时光,十年的感情,一朝说断就断说斩就斩,这不是完全的违背人伦么?”
慎对于池染的质疑并不搞到奇怪,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事实上慎自己也时常会这么想,可他总能在均衡之中找到答案。
他笑了笑,又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摇了摇头:
“你以为十年自由是为了什么?”
“只有入世,才能出世。”
“没有经历尘缘,如何斩断尘缘。”
“十年自由,本就是塔卡奴试炼的一部分。”
“暮光之眼可以在人生最黄金的岁月拥有最完美的人生,但相应的,这人生划上句点之后……他得淡然的接受所有结果,不管是欢喜还是伤痛。”
“从成为暮光之眼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绝对客观绝对公正的观察者和裁决者,我们驱逐杂念,摒弃欲望,事物分正反,天地存阴阳,一切都有其平衡点,而我们的职责就是恪敬本心,不管再怎么困难,我们都必须看破重重迷雾,于冥冥之中找到那个维系世间万物的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会受到一切干扰,也不会干扰一切。”
“十年自由的目的是让候选者站到均衡的对立面——刚刚结束十年自由的候选者身上必定是充满极端的,塔卡奴试炼则是让这一切重归均衡,不接受或者做不到都是失败。”
“均衡的裁决者,其本身必须也是均衡的,如果不能随时随刻平衡自己身上的极端,如何去裁决外在的极端?”
池染一时间哑口无言,慎用了很多语言给他讲了一个‘不求则智,无欲则刚’的道理。
这种理念在前世的很多宗教中都有,可都没有均衡教派的这么……极端。
说白了,暮光之眼裁决均衡,可谁来裁决暮光之眼的均衡?
所谓均衡,不过就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当然,池染不打算和慎争论这些东西,事实上他很怀疑自己能否争论得过。
他也在怀疑慎所说的‘我应该不会接受试炼’,短短数言不难看出,这个外表淳朴的男孩,已经在‘均衡’的歪理中陷得很深了,六年之后,他是否还会怀有现在的这点儿淳朴呢?
还有一点很奇怪……每每自己心中有了疑惑,他似乎总能抓住这些疑惑予以解答。
就像是他能看出来自己在想什么一样,如果坐在这儿的是藏,池染倒不觉得有何怪异,可坐在这里的,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慎再一次看出了池染的疑惑。
第二只鹿腿上的肉已经被他吃得差不多了,他这一瞬看起来有几分像他的面瘫父亲,唯一的区别可能只剩下脸上的笑容。
“你知道我从小学的是什么吗?”
“我其实很少习武,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经楼里读书——三忍的候选者都是如此,我们在修炼技艺之前都得学会很多东西。”
“我要学会理解,理解一切,别人和自己,朋友和敌人,只要是世上存在的,我都需要去理解,说来玄奥,但若是放在人身上,其实就是简单的冷读术和心理揣摩罢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传统,既是智慧。”
“虽然我还不是非常理解那些书,可既然所有的书里都这么写,想必也不会有错吧?”
池染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
慎的话解决了他心里的问题,是从小的教育铸就了这样的思想——可这个答案带来了更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这就是唯一的问题,可它一直以来被池染下意识的忽视了。
不管是暮光之眼还是暗影之拳乃至狂暴之心,甚至是均衡教派里的任何一个人。
或许他们真的是悲哀的。
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悲哀,恰恰相反,他们乐在其中。
你要是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比你还能讲,而且讲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不管均衡的教义是正是邪,有一点可以确定——它的洗脑能力很强。
这样好么?
信仰和理想固然强大无比,它们可以无限度的充实你的精神世界,可有一些东西是无可替代的。
那些东西,都是一旦抛弃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的。
不论蒙蔽双眼的东西再如何光芒万丈,终有一日它将散去,那个时候,在你眼前的那个世界,是你所期望看到的么?
我亲身体验的答案是——不是。
“好了,我也吃饱了。”
慎拍了怕衣服站了起来,池染也把最后一口黄葚酒饮尽。
“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这些么?”
池染指着土灶和一旁还剩下一大半的斑鹿问道。
“不用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慎熄了火,扛起斑鹿朝后山走去,他浑身鹿血满脸灶灰,哪儿有半点之前侃侃而谈的样子,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农民。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身对着池染说道:
“那个……如果你有机会下山,来跟我说一声,帮我带点儿野味给母亲,恩,还有几封信。”
“我挺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