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祖。
听到两人提及这个称呼。
候立在门外的宁长庭和宁柔两人,眼神里都是齐齐浮现出一抹惊叹。
宁家这位老祖宗,归隐多年,避世不出。
但即便如此,市井江湖里仍旧流传着他的传闻。
据说已经近百岁高龄。
出生于乱世,见过兵荒马乱,经历过宁家起起伏伏。
而且这位对武道修行毫无兴趣。
一心钻研医道之术。
为此还被前两代家主唾弃,认为他没有志向不高。
但谁又能想得到。
就是这样一个被所有人瞧不上的人,在宁家陷入最低谷的绝望中时,站出来,从宁河图身上接过重担。
硬生生撑起了家族的重担。
一边是血海深仇,亲人被杀的痛苦,护住宁家所剩无几的血脉。
一边要时时提防来自暗中豺狼虎豹的窥视,保下宁家的基业。
另一边。
还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暗中发展起一股暗卫的势力。
以免当年的真凶,再度卷土重来。
想想就知道他的处境何等之难。
等到功名成就,他又选择隐忍避世,将权利再度交到侄儿宁河图手上,不贪一点功劳。
甚至都没几个人清楚。
他这些年来付出的心血。
“我代七叔,谢过陈先生!”
见陈望答应下来。
宁河图也是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拱手抱拳正色道。
“老爷子不必客套。”
“早知道今天要见一见老前辈,无论如何,也不能空着手来的。”
陈望摇头苦笑。
上午去见柳沐斋时,好歹还有点准备。
一枝百十年的老山参,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东西,但至少也表明了一点心意。
如今空着手去见人。
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一听这话,宁河图神色间不禁有些惶恐,连连摇头。
“陈先生言重了,能答应见七叔一面,已经是我宁家莫大的荣幸。”
“更何况,要不是陈先生,宁家如今还是风雨飘摇,命途多舛,哪敢奢望其他。”
他语气里一片赤诚。
若不是陈望指点,受他出手大恩,哪有今天的宁家。
光是张家覆灭,得到的两成分润。
那就是几百亿的资产。
这样的手笔,魄力,纵观整个中海,几个人能够随意送得出去?
比起那样一份大礼。
宁河图哪还敢说其他。
而且,也就是七叔老了,又是深夜,腿脚实在不便,他都不敢贸然请动陈望亲自登门。
“既然如此。”
“老爷子带路就是。”
陈望点点头,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结。
登门拜访,重要的是所为何事。
“陈先生,请随我来。”
宁河图不敢有半点耽误,朝一侧退了半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过看着他所指的方向。
陈望眉头却是不动声色的皱了皱。
分明就是小径的尽头,后院密林更深处。
抬头望去,气机如雨线般笼罩而出。
顿时间。
夜色笼罩下的密林中,一道道微弱的气息顿时浮现。
和之前那几名现身的暗卫差不多。
但随着气机更为深入。
探出大概二三十米外后。
一座林间小屋的轮廓,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其中……还有一道极为孱弱的气息。
如同风中残烛。
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
应该就是宁河图口中的那位宁家老祖宗了。
感受到这一切,陈望不再犹豫,随着宁河图的指引,一路沿着树荫下的小道往前走去。
“你俩也别愣着了。”
“随我一起去见一见七叔祖。”
宁河图走了几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目光落在宁长庭和宁柔身上,淡淡说道。
这段时日里。
七叔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
全凭一口气吊着。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咽气。
但他知道,之所以一直不愿离开,七叔他老人家是想在闭眼前,看到宁家那段血海深仇,大仇得报。
否则就算死,也难以瞑目。
好在……
多年的煎熬中。
他终于等来了一丝契机。
“是。”
闻言,两人齐齐点了点头。
下意识整理了下衣衫,确认没有半点失态的地方后,这才快步追上前面两人的身影。
只不过。
这一次即便是宁长庭,神色间也是难掩好奇。
宁家这座后院。
他虽来过了几次,但最多也就限于既定的范围,并未踏入过这一步。
对于那位七叔祖。
也只隐隐听闻居所就在后院,不过却一直不曾拜见。
如今,终于能够见上一面了。
但……
随着一路深入。
他神情却是愈发沉重。
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让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尤其是看着父亲那道苍老佝偻的背影,以及两鬓染霜的斑白。
总说别人老了。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转眼都已经年逾古稀了。
和他同龄的那些老家伙,早就退隐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享受着天伦之乐。
而他,还在为了当年那桩血海深处四处奔波。
甚至为了将过去的二十年追回来。
每天修行到大半夜,方才迟迟睡去。
要是自己……早点看懂,多花费些时间用在修行上,也不至于让他都一大把年纪,还要为了宁家苦苦操劳吧。
而且。
他也隐隐猜出来一些父亲的心思。
又是让他前往苍南,担负起打探海东香堂的任务,此刻又是带他前去拜见宁家的老祖宗。
大概率是准备在大仇得报后。
便全身而退。
将宁家交到自己手里。
只是,和方家那种为了夺嫡,而互相残杀的情形截然不同,想通这一点的宁长庭,并无丝毫惊喜,眼底深处反而更加复杂。
其实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但他总觉着,自己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没到能够独自一人,支撑起偌大一个家族的程度。
只是……
父亲老了。
他必须站出来,承担起来这份责任。
想到这,方长庭眼神渐渐从复杂变得坚决。
就在他思索间。
借着四周忽暗的光线,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不同的轮廓出现在了夜色中。
恍然是一座林间小屋。
嘎吱——
似乎知道有人过来。
紧闭着的大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
然后,一道昏黄的光从门内照出来,微微驱散外面的黑暗,将小屋照的更为清晰些,门口处的身影也渐渐明朗。
那是个身形佝偻,满头白发的老人。
手里杵着一根拐杖。
看不太清长相,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深邃、冷静,就如一道影子,让人莫名心安。
看到他的一刹那。
陈望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只觉得那个老头非同一般,明明暮气沉沉,却偏偏又有一丝锋锐的生气。
就像……枯死的老树上重新长出一片绿叶。
“七叔!”
就在他若有所思的打量时。
身旁领路的宁河图,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大步往前,将那个老头从门口搀扶着走出。
“想必这位就是陈先生了吧。”
“老朽宁辕。”
等两人站定,陈望也走了过来。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
“见过宁老前辈,不敢当陈先生,叫我阿望就好。”
陈望拱了拱手,摇头淡然道。
这位看面相,少说九十好几,比自己大出了整整七八轮。
在他跟前哪敢用乱来。
“老夫已经听河图说过几次,知道宁家有今日,全拜您所赐,为何当不起陈先生?”
“我也就是痴长几十岁,否则……都要学河图这般,跟在陈先生身边做事了。”
宁辕虽然年近百岁。
但一点没有倚老卖老的意思。
甚至面对一个足可做自己曾孙的年轻人,神色间充满了敬意。
他很清楚。
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来历。
药王谷传人。
那可是天底下医道中人的圣地。
他年轻时醉心医术,不止一次起过前往药王谷拜师学徒的念头。
只不过……
他年轻时,宁家式微,历经起伏。
后来几个兄弟同心协力,一路披荆斩棘,才好不容易在中海站稳脚跟。
等他再有点心思。
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兄弟们纷纷成家立业,他性格怯弱,不敢违背家主的命令。
但又对修行武道实在没有半点兴趣,只能主动请缨,负责医术传承。
自此,他便退出了宁家明面。
转而一心研究医术。
不得不说,宁辕在医术上的天赋确实非同一般人能够比拟。
三十多年的闭关苦修,让他在医道上的造诣成就,远超宁家任何一代人。
外人只以为宁河图医术通天。
但真正无敌的是他。
只不过宁辕,对这些江湖虚名并不在意。
此生唯一的目标,不过是在医术上勇猛精进,更上一层楼。
可惜……
那一年里。
他被家中晚辈,强行从闭关中叫醒。
等他走出后院。
看到的是满目疮痍,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几个弟兄,尽数死去。
侄儿宁河图也被折断经脉,一身修为尽数毁去,差点道心崩灭,重伤濒死。
那一天,他心如死灰,老了十岁不止。
宁家在中海数十年的经营,向来与人为善,就算是生意场上,也尽量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虽然不可避免有所树敌。
但远没有到杀人灭门的地步。
强行结束闭关,宁辕以古稀之龄重新出山。
第一件事,便是断臂求生。
原本如烈火烹油的生意,只能忍痛斩断,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肉被竞争对手鲸吞蚕食。
但他无可奈何。
彼时的宁家,根本无法再承受强敌绞杀。
然后又拿出多年的人情,一个个登门相求,请动那些大人物看在多年的面子上,出手照拂可怜一下。
好在,宁家几十年与人为善。
还算有些根基。
在送出宁家大半积蓄后,总算勉强挡住了那些试图趁火打劫的虎狼。
不过如此,也保住了宁家的基业。
至于第二件事。
便是替侄儿宁河图治病疗伤。
只可惜……
断脉之伤,又岂是世俗凡药能够治好?
足足十多年里,他翻阅了无数古书医经,求问了医道界中近百位国医圣手,但仍旧无济于事。
甚至到最后,连宁河图自己都放弃了。
转而暗中发展暗卫势力。
只求大祸再次来临时,不至于重蹈那一年的覆辙。
但宁辕怎么都想不到。
只是一副古方。
前后不到十天时间。
困扰了他二十年的难题就被彻底解决。
那段时日,宁辕简直如遭雷击,在自己最为擅长的领域,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按在地上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但从宁河图口中得知那个少年的身份后,他又瞬间释然。
药王谷传承人。
当世医圣宋长夜的关门弟子。
无论哪一个拿出来。
那都足以成为医道界最为耀眼夺目的星辰之一。
尤其是之后陈望接连几次出手。
让他越发震撼于这个少年的心性手段。
也一直想要亲自拜见一面。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怎能让宁辕不心生感慨?
他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在辨识人心上自有一套本事。
陈望虽然年轻,不过十六七岁,但至始至终,神色淡然,面容澄净,没有半点少年的骄躁,眼底古井无波。
只是站在那。
便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如此出众拔萃,绝对当得上天之骄子一词。
而他这句话,也是发自内心,绝对没有半点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意思。
要是再年轻二十岁。
腿脚还算利索的时候。
还管什么世俗眼光,就算让他拜在陈望门下当一个学徒,他都心甘情愿。
只可惜。
他这辈子,几乎全部的心血精力都花费在了宁家上。
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却只能被无情抛弃。
如今就算再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老前辈捧杀在下了。”
“实在惶恐!”
感受着他语气里的真诚,以及那一抹隐藏极深的遗憾。
陈望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苦涩。
他当然清楚这位老爷子的意思。
自小长大的那座山谷。
对他来说,并无什么稀奇,但对天底下那些学医之辈,却是梦寐以求的圣地。
“陈先生。”
见陈望没有丝毫得意放纵。
宁辕心中更是赞赏。
仅凭这份心性,不说中海,就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为优秀的少年。
不过,宁辕没有耽误。
他今日特地要求想要见上陈望一面,当然不是为了说些废话。
“老朽这辈子身无长处,大半生的心血都浸在了医道上。”
“如今命在旦夕,除了宁家大仇之外,就只有一件事始终放不下,思来想去,这世上也只有陈先生配得上。”
“所以,想要赠与陈先生,也算是老朽代宁家,与先生的一片心意。”
说话间。
不等陈望拒绝。
他便颤颤巍巍的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红木条盒,然后双手奉上,递了过去。
“这……”
纵然不知道是何物。
但仅仅是从那只木盒也能看的出来,这东西价值不菲,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件古物。
陈望头一次见面。
本来两手空空就有些过意不去。
如今哪好意思收宁老前辈的礼物。
“这就是老朽一片心意,还请陈先生无论如何也要收下……否则,宁某这辈子也要死而有撼了。”
陈望还在琢磨着如何婉拒。
宁辕已经打断他继续道。
一番话说的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而见到七叔如此诚恳,一旁的宁河图也是赶忙劝道。
“陈先生,收下吧,我七叔这一生对钱财名望毫不在意,心思全在钻研医道上,他既然送出,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迎着两道浑浊,却同样灼热的目光。
陈望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宁老前辈厚赠!”
拱了拱手,陈望踏出一步,小心翼翼的从他手中接过那只红木条纹长盒。
木盒一入手中。
让他诧异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重。
“打开看看。”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宁辕爽朗笑道。
闻言,陈望也不耽误,手指在木盒缝隙上的铜扣上轻轻一按,只听见咔嚓一声,盒子中的机扩弹开。
随后。
一排泛着银光的长针出现在他视线中。
粗略一扫。
一共七根。
银针?
陈望眉头一挑。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它的不简单。
虽然看似普通,却除了一股厚重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之外。
每一根银针长短不一,说是长针,还不如说是七把精心锻造的针刀。
最为关键的是。
七枚银针放到一起。
就如一朵绽开的梅花。
再细细观察,七枚银针设计的更是巧夺天工,长短不一并非粗制滥造,反而是刻意为之。
七枚银针彼此相融,就如古代建筑中的榫卯结构。
能够自行组合。
看到这些,陈望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有如数道惊雷炸开。
他忽然记起来了一件记载于医经上的古事。
此刻,一双眼睛变得灼热无比,气息都为之急促了几分。
“这……宁老前辈,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七星梅花针吧?”
陈望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上。
此时竟是难以掩饰的露出一抹惊骇。
七星梅花针。
传说乃是魏晋名医皇甫谧所有。
其人号称玄宴先生,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写下了《针灸甲乙经》那等惶惶著作!
几乎一手开创了针灸术。
据说他年轻时游医天下,遇到病人,只随身携带一副银针,不施草药,一剂针灸下去,几乎针落病除。
因为他银针状如梅花。
又一共七枚。
所以被世人称之为七星梅花针。
听到他一口道破。
宁辕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赞赏之色更为浓郁。
“不错。”
“陈先生不愧是医圣传人。”
“这套梅花针,就是玄宴先生所有,当年被我无意所得,一直奉为至宝。”
“只可惜,老朽在针灸术上造诣太浅,不敢辱没了前辈遗留。”
“故而今日赠与陈先生。”
“想必在先生手上,七星梅花针的威名,又能重现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