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
一行四人,和柳垣才打了个招呼,便自行离去。
并未打搅柳沐斋。
今夜柳家已经够乱了,他最少也得忙到后半夜去。
之前蛊神降临,黑暗笼罩。
因为慌乱造成踩踏,虽然不至于死人,但伤了不少。
这事发生子在柳家院里。
其中又有不少人,是他邀请前来观战。
于情于理,他也不好作壁上观。
其实受伤都是小事,在场众人,即便是那些纨绔子弟,自小也都出身在医道世家,耳濡目染,都懂一些医术。
何况,最严重的一个,也不过断了两根肋骨。
回去休养个半年,也就差不多了。
最关键的是,今夜发生在柳家的事太过离奇。
无论是白三娘的苗疆妖术。
还是陡然变化的天象。
以及……一共四人身死。
这些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引起震动,并成为今后好些年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是白三娘的身份。
名为蛊门天医。
实际上所作所为,皆是苗疆妖女的姿态。
加上她美艳如狐,行事却心狠手辣、毫无顾忌。
强烈的反差,无疑会加重她身上的神秘色彩。
至于柳沐斋的地位。
也一定会扶摇而上。
很简单,自古以来,中原之地就视苗疆十万大山为蛮荒之地。
其中之人,也尽是些未曾开化的蛮野之辈,不懂廉耻,不知仁义。
还活在茹毛饮血的时代。
对待他们时,一直就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但,一个从苗疆来的妖女,竟然就横扫了中海医道界。
压得一帮国医圣手抬不起头。
毫无还手之力。
只能眼睁睁被斩断手足,喂食虫蛊。
简直可以称之为屈辱。
而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安慰。
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
一定会推出一个人来。
柳沐斋则是再好不过。
毕竟今夜,确确实实是在他家结束了医道之争。
以三个南疆蛮子身死为结局。
至于真相如何。
谁又会去在意?
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看见的东西。
而市井江湖的民众,本就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到时候以讹传讹,口口相传之下,真相更是会被彻底扭曲。
陈望几乎都能想到。
无非就是柳沐斋前辈,当年退隐江湖,并未心灰意冷,反而是为了躲避嘈杂,潜心钻心医术。
而他,原本可以冷眼旁观。
但却实在看不下去,毅然出山设下擂台,以精深医术,堂堂正正击溃苗疆蛊医。
当然。
对此陈望并不介意。
不过是一次医道之争而已。
对他来说,也就是挥挥手的小事。
柳沐斋出面,反而刚好合了他的心思。
尤其是,从知晓中海并非如同自己所见那般简单后,他更是坚定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低调行事。
鬼知道除了姜仙子三位至强者外。
还有多少强者,藏身在这片闹市之间。
以前他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
叫做‘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那时陈望还有些嗤之以鼻。
毕竟他所在的药王谷,作为天下医道圣地,师傅以及三位师娘,随便一个放到江湖上,哪一个不是跺跺脚都得引发地震般的存在?
他们都是隐居太行山内。
更不要说,天底下的名山大川,何处没有古庙道观?
真正的避世修行之辈。
谁会跑到嘈杂不堪、高楼大厦的繁华闹市?
但现在……
他总算明白了。
隐居深山的,有可能是附庸风雅之徒。
藏身闹市的也有可能是不出世的绝代强者。
他一个化劲武者。
连那些人的眼里都进不去。
还是老老实实低调修行的好。
何况,比起所谓的脸面,他更在意的是蛊神分身以及蛊道修行。
一到九转的奇特体系。
让他恍然有种推开了一扇新窗的感觉。
原来……这世上,除了武道和炼气,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修行法。
而通过白三娘那那一番话。
大概可以推断出来。
与武道打熬气血、炼气修行精魄的路子不同。
蛊道,修的更像是外丹?
不知道是否正确。
但在陈望看来,他隐隐觉得就是如此。
胡羊且不说,白三娘施展的是蛊术禁咒,让他印象最深的是蒙鲁。
在他动手的那一刻。
陈望细细观察过,他体内并无内劲、真气流转,力量似乎是凭空而起。
准确的说,应该就是借助于体内的蛊虫,加持于浑身气血,使其壮大,提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层次。
和外家拳的以力证道,也是完全不同。
他思来想去。
暂时也只能想到外丹。
道门修行之中,流派众多,食气、丹鼎、符箓,而丹鼎之道,又有内丹和外丹之分。
内丹,连的便是金丹法。
至于外丹,则是借助于丹药之功。
其中唯一的区别。
大概就在于丹药为死物,而蛊虫却是活物。
与蛊师之间性命相通。
怎么说呢。
更像是一种寄生的关系。
一路上,陈望脑子里不断思索,试图推演出蛊道修行中的秘密。
只是……
一种传承几千年,且丝毫不弱于武道和炼气的修行法,又岂是轻易就能看穿的?
真要那么简单。
世间之人,又何必苦苦煎熬于打磨气血以及反复不断的吐纳灵气?
在他最早开始练武时。
大师娘白如霜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了天下人。
无论是天赋、聪慧还是眼力,真要以为自己独步无双,眼高于顶,真正踏入了江湖,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毒打。
世人谁不知道走捷径?
这么多年,还轮得到他来胡思乱想。
借着后视镜。
瞥了一眼后座。
金鳞蛊在几个女孩之间来回跑着,脸上的笑容都快要遮掩不住,哪还有半点蛊神的高冷,完全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见此情形。
陈望眼角不禁一阵跳动。
这小家伙还真是……
不过。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眼下看来,赶它走应该是不太可能了,但也决不能就这么白吃白喝。
虽然只是蛊神分身。
但活了无尽岁月,又常年跟在蛊神身边的它,别的不说,世上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比它见识过的还要多了。
或许。
能够从它身上撬出来一些隐秘。
随便指点几句,甚至能够踏入蛊道修行?
越想陈望越是觉得可行。
当今世上,就算是蛊神盟的盟主,在蛊术上的成就,也绝对不是它的对手。
手指头缝里漏一点。
怕是都会引起苗疆蛊门的震动了吧?
“嗯?”
正从宁柔身上飞到方曦肩膀上的金鳞蛊。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忽然停了下来。
目光狐疑的打量了一眼身前。
刚才,它忽然有种被人盯上算计的感觉。
车子里,除了陈望之外,三个女孩儿谁有这个本事,或者说谁有这个心思?
只是。
这会陈望早就已经收起了心神,正专心开车。
“难道不是?”
见他心神静如止水。
金鳞蛊眼睛里的狐疑之色更浓。
蛊神掌握一切。
它的双目能看穿虚妄。
何况只是人心而已。
但眼下的情形,实在让它有些难以分辨。
“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忽然间。
一道脆生生的笑声响起。
方曦抬手戳了戳金鳞蛊软塌塌的肚子。
她也是才发现。
这小玩意肚子就像一块海绵,摸起来手感极好。
“躺会。”
金鳞蛊一脸慵懒的道。
收回目光,顺势躺在了方曦手心里。
双足枕在脑袋下,另外两只脚则是交叉着,在半空一晃一晃。
就像是个靠在躺椅上,享受着悠闲午后时光的老大爷。
这一幕,又是引起几个女孩的相视一笑。
陈望也没理会。
只是驱车直奔百草堂而去。
今晚过后,总算是消除了一桩心事。
下意识的他侧身看了眼副驾上的苏灵溪。
昨天在百草堂,他曾提过一件事,说是周末去龙王庙的时候,把她一起带上。
当时他并非想太深。
只是担心苏灵溪的玲珑玉骨是个隐患。
和姐姐一样修道的话。
对她而言,或许会是一件好事。
不过……
之前在柳家金鳞蛊的异常举动。
却是让他有了另外一个猜测。
毕竟路上明明都已经说好,金鳞蛊不会轻易现身,以免引起惊慌,到时候泄露身份。
但在见到苏灵溪的一刹那。
小玩意却是忽然反悔。
不但显出身形,甚至自行落到了苏灵溪身上。
之后这段时间里,他特地留意过,虽说金鳞蛊和几个女孩儿玩的都不错,但最为青睐的,却只有他和苏灵溪两人。
这么看来。
他们身上一定是有着不同之处。
才会吸引到它。
在这个前提或者说框架之下,再去猜测,难度无疑一下就小了许多。
要知道,苏灵溪在此之前,别说接触苗疆蛊术,就是武道都不曾修行过,唯一惊人之处,便是天生玲珑玉骨。
而他,已经踏入了炼气关。
两人相似之处。
就只有一点。
“灵气!”
望着夜色下,仍旧灯红酒绿,璀璨如虹的中海夜景,陈望脑海里缓缓冒出一个词。
不错。
他目前的猜测。
金鳞蛊全部的异常之举。
皆是因为受到灵气吸引。
只不过,这也暂时仅限于猜测,到底什么情况,还得回去过后再行求证。
此刻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只想着尽早赶回清风小筑。
窗外夜风呼啸。
很快。
那股风中渐渐开始多了几分水气。
外面的夜景下,多出了一条辽阔无边的水域。
“宁柔,我先送你回去?”
宁家大院也在吴淞江边,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前面转个弯,过桥就能抵达。
“啊……好。”
本来还在逗弄金鳞蛊的她,一听这话,眼神顿时暗淡了几分。
这一路她都完全没察觉到时间流逝。
“那行。”
见她答应下来。
陈望也没有耽误,驱车下来高架桥,往回绕了个弯,不多时,一座跨江大桥便出现在几个人视线中。
虽然已经快到深夜时分。
但江岸两边,夜景仍旧璀璨无比,把江面映照的如同天上的星河。
当车子驶入搭桥。
渡过中岸的那一刻。
谁也没注意到,躺在方曦掌心里的金鳞蛊,忽然皱了皱眉,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水面。
眼里闪过一抹惊奇。
一副没有想到的模样。
只不过,只一刹那,它的神色便恢复如常。
不仅是还在笑吟吟摩挲着它肚皮的方曦没有察觉,就是专心开车过桥的陈望,也没注意。
反而是怔怔失神的宁柔。
惊鸿一瞥间。
看到了些许变化。
只是她哪里会想到其他,并未在意。
直到过了大桥,一路沿着江边行驶了大概半刻钟不到,一片江边别墅区出现。
对这一片,陈望早已经驾轻就熟。
片刻后。
穿过一座公园,便抵达了宁家大门之外。
“先生,那我回去了。”
宁柔低声道。
虽然已经待了差不多一整天,但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等等……”
陈望想了想。
还是叫住了她。
“我跟你一起进去,正好看看宁老前辈。”
闻言,宁柔推门下车的举动一下停住,略显黯淡的眸子里浮现出一抹惊喜。
“灵溪、还有方曦,你俩就在车上等我。”
“不会耽误太久的。”
她们两个还从未去过宁家,初次登门的话,一个时间不合适,另外也不好空着手去。
最关键一点。
宁老前辈常年居住在宁家后院。
那地方,对宁家后辈都是禁地,没有允许轻易不能进出。
到时候宁河图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让她们一起。
还是让她们在外面喝茶等着呢?
无论哪一种,都不太好做。
所以,陈望干脆让她俩在车上等待,省得进去又是人情世故那一套,她们也不喜欢。
“行。”
“正事要紧,你忙你的,我们不着急。”
苏灵溪淡淡开口道。
言语温婉,没有半点不耐。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下次吧。”
陈望摇头一笑。
苏灵溪总是这么静若处子,让人再过躁动的心思,都会随之宁静下来。
“回头哪天找个时间,带上礼物,再登门拜访。”
“好,听你的。”
苏灵溪点点头答应下来。
随后目送着陈望和宁柔下车,一路跨过宁家大门,消失在夜色中,这才收回目光。
进了大门。
已经收到消息的宁河图。
正在客厅外等候。
“见过陈先生。”
宁河图双手抱拳,神色恭敬,一双苍老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些许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的神色,哪会瞒得过陈望的注意。
转念一想便反应过来。
“柳家那边的事,得到消息了?”
“是,陈先生。”
宁河图也没隐瞒的意思。
如今的宁家,早已不复往日的式微,而是一路水涨船高,势力惊人。
当年七叔祖暗中发展的暗卫。
如今从百十人,增长到了近两百。
全都是这几个月时间,听闻消息,前来投奔宁家的江湖人。
本来差不多有几百人。
不过宁家暗卫,从出现开始,就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
那就是忠心!
对宁家,对他,有着绝对的服从。
做到令行禁止。
一句话就能搏命。
所以,那些来投的人中,经过反复挑选,最终近五百人,只留下不到一百。
不到五比一的入选率。
其中大多数都是孤儿。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同样的,也没有太多牵挂。
一心只想搏出个前程来。
而且,因为之前吕雁他们三人潜入宁家一事,为了杜绝此类,宁河图撒了不少耳目钉子出去。
今晚柳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自然收到了消息。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河图才如此震惊。
那三个苗疆来的蛊师……竟然无一例外全都把命丢了下来。
宁河图也是武道中人,比其他人看的更深。
在那些老伙计眼里。
白三娘一行人,真以为是什么蛊门天医,但他知道,准确的说应该是蛊师。
苗疆自古就流传着蛊术的传闻。
据说那些人手段诡异,神秘莫测。
从之前中海医道界那些老家伙们的遭遇,也能窥见一斑。
一行三人,全是狠角色。
尤其是那个妖女,说是蛇蝎美人都不为过。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下场出手的缘故。
就是因为宁河图深知,那已经不是医道之争,而是生死厮杀。
距离他经脉修复,虽然过去了几个月时间。
但与破境仍旧相差不少。
他这点实力,如何能够取胜?
但……
今晚柳家那边,医道之争开场短短一个小时不到。
就传出三人的死讯。
虽然都在传是柳沐斋,潜修二十年,出世于医道无敌。
但宁河图知道,一定是陈先生出了手。
他本以为,自己对陈先生的评价,已经极高极高,但如今看来……还是远远不够。
“如今谣传不少。”
“陈先生,要不要我出手制止一下?”
眼下整个中海,关于这场医道之争已经谣言漫天。
宁河图担心会对先生不利。
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但对此,陈望只是摇头一笑。
“不用。”
“如今这样就不错。”
消息越多,真相就会越发模糊。
何况,如今想来,白三娘召引蛊神降临,对自己而言,反倒是一桩好事。
完全没有暴露自身的风险。
她反而是自掘坟墓。
“是,陈先生。”
宁河图虽然不解,但并未多问。
他这种老江湖,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以及察言观色。
虽然那不过是最为基础的能力。
“好了,我时间不多,还要往回赶,两件事。”
“带我去见见宁老前辈。”
“还有……吕雁那个女人,没有心生异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