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的作息一向优良,只是这次,一如往常地醒来后却没能起的来。
浑身酸痛,大半边身子更是被身旁人紧揽着,动弹不得,苏世誉扫了眼肩头胸口上的暧昧痕迹,默然将衾被又拉上一些,把他和楚明允盖了严实。
熹微晨光透窗落进屋中,楚明允似乎仍是睡得正熟,埋首在苏世誉肩窝里,半张脸隐在阴影下,鸦色的发在额前凌乱,眉眼安静,温热呼吸就平稳地落在他颈侧。
苏世誉侧头瞧着他,沉默而专注。
半晌,楚明允的唇角忽然微微勾起,“我都等不下去了,世誉。”他蓦地低声开口,尚未睁眼,“看了这么久还没打算好亲上来吗?”
苏世誉一愣,楚明允睁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满眼笑意,“那还是我来吧。”言罢不待他反应就吻了上去,唇舌痴缠,温度又渐热起,直到喘息的间隙苏世誉及时抵住了楚明允的胸口。
楚明允舌尖轻舔过自己唇角,略带不满地瞧他,“怎么了?”
苏世誉缓过气息,“该起床了。”
“急着起来做什么,”楚明允笑了声,手滑到他腰际捏了捏,“你这儿不疼了?”
在他指下酥软之感顿时浸透肌骨,苏世誉一把拉开他的手,“今日进入淮南境内后就要下船了,你是还打算呆多久?”
“又不差这一会儿。”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
苏世誉轻声笑了笑,“早饭也不吃了吗?”
楚明允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侧蹭了蹭,闻言轻咬了唇,偏头盯着他,眉眼含情,曼声笑道:“苏哥哥可以来吃我啊。”
这模样正衬上他肩颈光.裸,鸦发散在素白细腻的肤色上,苏世誉别过脸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躁动,推开他的头,力道轻柔,态度坚定,“起床。”
穿衣用饭又是一阵折腾,但好在楚明允还没完全忘了正事,缠着苏世誉下了几局棋,便在矮几前安分坐下,铺开了纸砚。
苏世誉闲敲棋子,转头仔细端详他的字迹,锋锐有力,一字字看过,忽而惊觉,“你是在默写兵书?”
“嗯。”楚明允应道,“是之前给洛辛的那本,先写下来,他若是用了其中计策,等等也方便对照查明。”
苏世誉点了点头,仍旧看着他写。
楚明允撩袖蘸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看过这本书?”
“从前看过,还有些印象。”
“从前?”楚明允微挑眉,“你十五岁跟你父亲征讨匈奴的时候?”
苏世誉微敛眸,淡淡应道,“是那时。”
“……那曾去过凉州吗?”楚明允问道。
“当年父亲派我征讨的正是凉州城。”苏世誉道,却见他点了点头,并无再问的意思,稍一犹豫,还是温声续道,“匈奴败退后,凉州因宇文骁的屠城已经成了空的,不过那些尸体都命士兵们安葬了。”
楚明允垂眼看着宣纸,难辨悲喜,他落笔动作丝毫未停,片刻后忽然开口,“城楼上果真吊着一个女人?”
苏世誉顿时了然些什么,看着他沉默一瞬,颔首道,“是,连父亲也说那是个奇女子,本想试着寻她家人收敛尸骨,可惜时日太久,已经辨认不出样貌,最后只好由我亲手将她收敛安葬了。”
“那倒还不错。”楚明允笑了声,笔下却生生顿住,浓郁墨色在白宣上缓缓晕开,半晌他忍不住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跟阿姐打架,每次她都扬言要把我挂在城楼上打,没想到最后被吊上去的人反而成了她,也是活该。”
轻描淡写到了近乎漫不经心的语气。苏世誉不禁皱了皱眉,轻声道,“我还记得坟冢立在何处,你若是有意,可以去看看她。”
“带你看阿姐是肯定的事啊。”楚明允抬眼看他,弯眉一笑,眸色深深,“但现在还不到我能去见她的时候。”
话意颇深。苏世誉不再问,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将指间一子落下。
黄昏时分画舫抵达了淮南边界,他们改换大路蒙混入境,眼看天色已晚便决定在凤台县暂歇,粗略估算,距淮南都城寿春已只剩了不过几日行程。
客栈里的生意兴隆,楚明允将房钱搁下,目光随意掠过笑谈食客们,侧头问向掌柜,“淮南不是前些日子才遭过叛党动乱,你这儿怎么还这么热闹?”
“客官您也说是前些日子了,现在这动乱不都没了吗?”掌柜边收钱边笑道,“也多亏了西陵王防守的好,仗都打在了寿春那边的几城,根本影响不到咱这凤台,谁还在意它呢?”
楚明允微蹙了眉,与苏世誉对视一眼。
掌柜抬手招呼跑堂小二,“来,楼上空的那两间上房,带这两位客官过去。”
苏世誉推开窗放眼望去,夜幕低垂,新月未满,长街上灯火通明,远处有渔舟唱晚,一派和乐景象,丝毫不见动乱之态。
身后忽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那个随船侍女见他开门,下跪一礼,压低了声音,“公子请随属下来。”
苏世誉瞥了眼隔壁客房,悄无声息地掩门离去。
一株长势倾斜的树遮住青石小巷里的大半月光,巷子尽头昏暗,小屋里却烛火煌煌明亮,另几个早已等候在此的下属齐齐跪下行礼。
屋子正中的桌案上搁着一个罩严了黑布的笼子,微弱而凄厉的鸟鸣声隐约传出。侍女上前拉开了厚布,露出铁笼里那只不起眼的黑羽鸟,脚上绑着传信竹筒,正暴躁不安地乱撞。
“这种专门饲养的鸟机灵得很,属下们先前都不曾见过,按公子指示截获后却无法将信取下,不敢擅自行事,只好请公子决定。”侍女歉然道。
“为何不能取下信?”苏世誉问道。
“这鸟似乎能凭气味辨人的,一碰就会挣扎,逼的急了甚至还要把信啄破,属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苏世誉点了点头,打量了那黑羽鸟片刻,然后打开笼门探手进去,一旁的侍女忙出声提醒,“公子当心,它啄人可厉害!”
苏世誉慢慢地伸手接近,就在即将掐上那鸟的脖子时黑羽鸟却忽然止了叫声,歪过头甚是乖训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屋中其他人惊得慌忙全都跪下,生怕苏世誉责问,抢先开口:“公子明察,属下绝无欺瞒劳烦公子之意!大,大概是它撞得太久混乱不清了,才把公子错认成主人……”
苏世誉神情微妙地收回手闻了闻自己的指掌袍袖,没找出什么别样气味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白皙面容上快到难以捕捉地一红,转而收敛心神,平淡道:“我知道了,不怪你们。”
众人松了口气,这才起身。
他取下黑羽鸟脚上的密信,那鸟便顺着他的手臂跃至肩头,似是亲昵地叫了两声。
信纸展开,是熟悉的锋锐字迹,苏世誉慢慢看过,眉头不觉一点点皱紧,面上常有的那丝笑意也淡下。
侍女不安地揣测着他这神情,只觉何其细微却又极其复杂,终是无果。
末了只听公子放下密信,良久,轻叹了声气,“……狼子野心。”亦是情绪莫辨。
苏世誉提过备在一旁的笔,任侍女上前铺开信纸,沉吟稍许后仿照着楚明允的字迹落了笔。他将信写好塞入竹筒,又把黑羽鸟放回了笼中,这才转头吩咐道:“稍后整理一下就放它飞走,往后无论往来,都拦截下回报给我。”
“属下明白。”
子夜时起了细风,顺着皑皑月华偷进了窗扉内,有些许微凉。苏世誉阖眸许久,却全无睡意,只是听着楼外更声出神。
寂静中忽然听见窸窣声响,有人掀了被子钻进来,一把搂住他。苏世誉一愣,睁开眼正对上楚明允带了笑的眼,月光暧暧似薄纱,皎皎银霜擦过鬓角,朦胧在他眼睫,“……怎么了?”
“想跟你一起睡。”楚明允看着他。
苏世誉便要拉下他揽在腰上的手,“明天还要赶路……”
“我什么都不做,”楚明允忙补充道,“只抱着你就行。”
苏世誉动作顿下,不由困惑,“为什么?”
“我自己睡不着啊。”楚明允老老实实道。
“是吗?”苏世誉不禁笑了,“那你之前是怎么睡的?”
他微微蹙眉,声音低了些,“之前也不算睡着,总是要做噩梦,还要提防着周围,安不下心。”
苏世誉沉默一瞬,伸手拉他在枕上好好躺下,“……什么噩梦?”
楚明允蹙紧了眉,认真思索了半晌才道:“梦到元宵都成咸的了,实在是太难吃了。”
“……”苏世誉道,“回你房里去。”
楚明允笑了出声,搂紧了他与他额头相抵,眸光清亮,“就不。”眼看苏世誉又要开口,他垂眼蹭过苏世誉脸侧,语带浓笑,吐息就触在苏世誉耳际,“世誉,世誉……”
“楚……”
“苏哥哥。”楚明允亲了亲他脖颈。
“……”他浑身僵硬,头皮都发紧,控制了再控制,无奈至极,“好了,不赶你了。”
楚明允低低地笑,连带着紧贴的胸腔都微微发颤,半晌,逐渐转为一声长叹,方极轻极低地开口:“会梦到从凉州城往外逃的时候,地上都是血块和肉团,踩过去靴底都打滑,根本跑不快,可是后面的骑兵还在砍杀踩踏过来,又不能慢下来。”
苏世誉敛眸,抬手也抱住他。
“有个小孩非要拉着我的袖子,拖累得很,真恨不得把她一脚踹开,”楚明允埋在苏世誉怀里,“后来她脑袋飞了出去,血溅起几丈泼了我一身,那只手还勾在我袖子上,真烦啊,白忍了那么久,还不如早点踹开。”
“世誉,我没有回头过。”他收紧抱着他的手臂,低低道,“那个梦做了无数次,我一次也没有回头过。”
“因为我不能死,我必须要活下去。”
苏世誉沉默,手指缓缓收紧,良久才松开,摸了摸他的头。
楚明允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眉目深深,瞧着他良久,一点点笑了,“世誉,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我都好想亲你啊。”
苏世誉与他对视,一言未发。
“一小下就好。”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上去亲了亲他,闭眼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