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平安京的新年,白茫茫满是厚雪,人们的脚步并没有被严寒阻碍,到处迎来送往,纷纷扰扰,好不热闹。  作为擅长预言的大族,产屋敷家自然也不能免俗,大晦日当夜,一向滴酒不沾的家主像是心有郁结,在劝告下喝多了酒,熏熏然醉倒了。  “家主大人。”

少女看过来,有点担忧地问道:“您要先去休息吗?”

“不必。”

男人抬起手,在半空中一挥,将周围奉承的人稍微赶退,才看向她,眸中带笑:“你方才喝了什么,桂花酿造的酒吗?”

“是的。”

她点头,见家主一脸感兴趣的神色,便拿起酒杯凑近了些:“这是我和少主一起酿的。”

“嗯。”

男人俯身靠近,灼热的气息扫在她的脸颊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葵。”

被这样呼唤的少女一愣,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险些将酒水都洒出来。  男人不再说话,立即和她拉开距离,少女盯着酒杯出了好久的神,又回头看着欢笑嬉闹的人群,有点落寞地低下头。  这样好的酒,哪怕少主大人在这里,也没有办法享用。  “我喝醉了。”

家主捏了捏额角:“是该听你的话去休息……”  说罢,他站起来,问她:“送送我吗?恰好……有一件事该和你说了。”

她是个好孩子,听见这样的话,哪怕惶然窘迫,也立即站了起来,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后,二人一同离开大殿,外面明月当空,繁星似海,男人脚步一顿,侧眸看她,嘴唇动了动,好半天又把话都咽了回去。  本来是想慢慢走的,但外面的风太冷了,他担心她受寒风袭扰,便不舍地加快了脚步。  灯笼高挂,室内点着暖香,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在灯芯草席上,就看见乌发少年坐在暖炉旁边。  他像是已然等了许久,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听见脚步,幽幽地望过来。  “父亲,葵。”

在这样的天气要他出门,实在是难为了他,说话的嗓音都在发颤,少女心疼得要命,三两步跑到他身边,满眼担忧:“少主大人……”  “你怎么出来了?”

家主拧起眉,见少年狼狈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轻轻叹了口气,扯了一张毯子将他裹住:“你在这里也好……今夜,我便要将预言的结果告知她了。”

这口中的“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羽生葵看了家主一眼,又看看无惨,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喜色,便也隐约有了猜测,下意识扯住无惨的袖子,露出惊惶不安的表情:“家主大人,我、我,我不想听。”

二人相依相偎,一个神色冷硬,在这样的雪夜前来,病骨不肯弯折,一个泪光涟涟,扯着意中人的袖子,满脸哀戚地看着他,产屋敷家主不由得生出一种棒打鸳鸯的罪恶之感,好一会都无法开口。  “求您了,呜……”哪怕是再硬的心肠,也会败在这样的眼泪之下,男人静默良久,想起那样严重的后果,才终于别开眼,不忍地说道:“葵难道想遭受神明的厌弃吗?”

她哭声一顿,男人接着劝她:“你那位意中人……”  “父亲。”

少年咳嗽着打断了他,苍白的手掌搭在她的脑袋上,安慰小狗般爱抚了几下,低头看着她:“我再和父亲说说话,你一会再过来。”

她没有半分犹豫,提起裙摆,从这里逃了出去。  铃铛声渐远,好一会,产屋敷家主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紧紧皱起眉:“无惨,你这是想做什么?”

“父亲……”  一向清冷自负的少年,此刻声音颤抖,语气哀求:“我们两心相悦,您知道的。”

“……”  看见儿子这副模样,家主呵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叹气:“无惨,你已然年近二十,纵然两心相悦,又能如何?”

谁都知道,产屋敷家这位孱弱的嫡子,是没法活过二十岁的,难道真的要为了短暂的相伴,让她付出惹怒神明这样大的代价吗?  少年低着脑袋,久久不曾言语,肩膀颤抖,咳得剧烈,再次抬起头来时,竟然满脸是泪,目光哀求。  “父亲……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什么畅快的时刻,也从未想要拥有什么东西,求您了,我苍白贫瘠的一生……咳、咳……”  “我已经写好了信,待到人日节,便会带她去参加白马节会,麻仓叶王也会出席,到那时,我相信,只消她看一眼,命中注定的意中人终会将她打动。”

产屋敷家主顿了顿,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便硬下心肠,接着说道:“此事无可转圜。”

“果真无可转圜吗?”

他问。  “天意不可违。”

家主看着他:“无惨,你理应明白这其中含义。”

多少次,他带着爱子求医问药,却不得解脱。  “我知道了。”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般,呜咽着哭,像个绝望无助的孩童。  家主叹气,倒了杯暖茶塞进他手里,语气也柔和下来:“这样的雪夜,你又何苦来这一趟。”

“父亲,我不甘心。”

少年捧着茶,手剧烈颤抖起来,茶水将他的手打湿,家主低头看了一眼,想伸手接过,却被他哭着躲开。  “但是这样不甘心的时刻,已然伴随了我的一生,但凡是好的东西,都是不属于我的,我该习惯的,我该明白的。”

他这一番话说的家主又痛又怜,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在爱子终于释然,将茶递过来的时候,家主满怀欣慰地一口饮尽。  只是短短一瞬,他便尝出其中有异,瞪着双眼看向自己的儿子,却没有言语,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腰间的一串钥匙扯下来,一边七窍流血,一边将钥匙塞进少年的怀里。  “这是、家主、的……”后面的音节渐渐模糊,男人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产屋敷无惨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钥匙,看了许久,直到细碎的铃铛声响起,梨香扑面而来,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她面色苍白地看着他:“少、家主大人,他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不理会她,只是盯着她笑,笑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家主的尸体还躺在他脚边,血流如注。又有冷风刮过,檐下灯笼晃动,光线明灭起伏,诡异而又惊悚。  羽生葵是真的被吓到了,下意识退后两步,产屋敷无惨立即止了笑,直勾勾地瞪着她:“你怕我?”

少年乌发凌乱,眼尾通红,衣襟上满是被他咳出来的鲜血,狼狈而又妖魅,好似一只艳鬼。  她怔怔看着他:“我、我不怕的。”

少年又笑,兀自咳了一会,终于从疯癫的状态中走出来,看向她,问道:“是你给父亲下的毒?”

“……毒?”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家主,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死的,眼泪顷刻落下来,摇着脑袋往后躲:“我没有!”

“谅你也不敢。”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着,朝她招手:“过来。”

羽生葵让系统屏蔽了自己的嗅觉,才慢吞吞挪过去,伏在无惨的膝盖上,听他准备怎么收场。  “我病重,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害死父亲,就是想谋夺产屋敷的家主之位。”

少年抬起她的脸,说道:“下一步,他们便要陷害我,令我罪名加身,不能帮父亲复仇,再加害于你……从今往后,唯有我们二人彼此相依了。”

“只有你听话,才不会落入别人的圈套。”

他轻轻说。  “葵知道了……”  她惶然不安地扯住他的袖子:“葵都听大人的。”

……  大晦日,七窍流血而死,产屋敷家主死得惨烈,新年的喜庆尽数化作了沉痛的哀戚,至于凶手,目前还没有头绪。  没有人怀疑无惨和葵,即使他们是最后与家主独处的人,但一个病弱难行,一个又柔弱稚嫩,皆是依附在那颗大树上的藤蔓,家主死了,最难熬的便是他们,他们实在没有理由将自己的靠山推倒。  葬礼上,少女穿着黑色的和服,哭得肝肠寸断,刚刚继任了家主之位的少年坐在她身侧,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冷厉。  他的父亲有几个兄弟,父亲死后,他们变得不再恭顺,话里话外,都在让他让出家主之位,安心养病,但无惨哪里甘于将权利交到别人手里,更以己度人,认为一旦他落入下风,那些叔叔们就会立即杀了他,不留后患。  是以,少年日夜防备,杀心渐起。  将大家都聚在一起的葬礼,就是动手的好时机。  刀剑袭来,人血散落一地,谁都想不到刚刚继任的家主竟然如此狠厉,还没有站稳脚跟,就立即向家人举起了屠刀。  羽生葵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哪怕是黑衣组织的首领,也不会在她面前杀人。  她暂时还不能适应,只能装作慌张害怕的样子,躲在无惨身边。  死了不能读档,她可不想重来一次。  但是脑中的系统急得大叫:【主人!主人!不能让产屋敷的血脉断绝,因为一千年后有个角色是他们的后代,如果重要角色缺失,我们的任务也会失败!】  “……”羽生葵皱眉:【能开痛觉屏蔽吗?】  系统:【可以!】  【麻仓叶王在哪?】  她又装作害怕的样子乱跑:【把我跑路的速度调快,再带我去找那家伙。】  英雄救美就拜托你了,叶王!  山雪再厚,也盖不住漫山的血,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双眸眯起,稍有不悦,却没有半分担忧。  刀剑无眼,若是她死了,也只能怪她自己识人不清,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庇佑。  许是苍天也可怜这一山的亡魂,倾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少女抱着一个婴儿奔跑在山野间,后面还坠着几个剑客,她渐渐脱力,摔在地上,额头被划了一道,渗出血来。  她哭着站起来,怀里的婴儿也在凄厉地哭喊着,她略有点无措地低头看了看,脚下一滑,又往前摔去。  一只如玉的手扶住她,少年声音清越,语气平静:“小心脚下。”

说罢,他转身便走,对远处追来的剑客视若无睹。  “……”这也是个狗人是吧。  她连忙追上去,跪倒拦在他面前:“求您救救我!”

羽生葵:【给我打光。】  少年一顿,低头看,许是外裳丢了,她身上只留着单薄的唐衣,被雨淋湿,仰头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眸浸满了水,像是羽翼残败的蝶,但周身光华流转,又像是遗失羽衣的神女。  面对她的哀求,他始终没有作声,不多时,剑客们追到眼前,少年弯腰,将伞降下来,遮在她的身前。  剑客们威胁的声音响起,少女躲在他的身后,视线里只有一截洁白的狩衣,和轻轻的念咒声,产屋敷少主倾力培养的暗卫,在他手下,不过一息。  这座山顷刻安静下来,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待到她抬头时,救她性命的少年已经离开,只留下一把青鲤蛇目伞。  伞柄上刻着清秀的小纂:麻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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