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此时正在司马门内站着,身边陪了几个同僚。他此时只待黄门送回批件,就可以卸任归家,所以也就和同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皇长子来了!”有人眼尖,远远看到刘荣,于是大声提醒。
朝中官员都是识趣之人,与刘荣行过礼以后,便纷纷离去。偌大的司马门前,就只留下一高一矮,两个人。
“窦詹事!”刘荣与窦婴再行礼,特意带着官职喊了一声。
“臣在。”
“你的辞呈,皇上已经批了。只是不解,为何要告病归家,其实可以调任它职。”
“臣谢过皇恩。”窦婴苦笑一下:“太后昨日已经除去我的门籍,我也无颜再入宫门。请皇上体谅。”
门籍一除,相当于是净身出户,不但不能再进未央、长乐二宫,甚至连窦家,都不见相容了。
刘荣心中暗叹:这皇太后,为了小儿子,也是拼了啊!
“皇帝特嘱我来送送你。窦詹事还有什么话要说?”刘荣稍一沉思,觉得要安慰一下,毕竟窦婴是为了皇帝而得罪的太后和梁王。
果然,此话一出,窦婴喜从悲中来,声音都抽抽搭搭起来:“皇上明鉴!”
他停了一下,揣测一番,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削藩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当善用贾谊之策,适时裂国,自然就削弱了。”
“嗯。我知道了,窦詹事之言我会转告皇上。”刘荣听到他还是这个建议,无甚新意,于是也不再多言。但是也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与窦婴的谈话。
毕竟窦婴阅历丰富,又忠心耿耿,更重要的是,窦婴坚持祖制——立嫡以长。
于是刘荣改了称呼,问道:“先生可曾任过吴国丞相?”
“是。”窦婴惊讶地回答,没想到皇长子竟然清楚自己的过往经历,于是心中陡然升起一份知遇之恩,顿时亲近了起来。
“吴王如何?”
窦婴沉吟片刻,认真地说:“吴王为人桀骜不驯,处事小心谨慎,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实为收买人心,肯定是朝廷心腹大患。”
“那先生为何要阻止削藩?”
“削藩过激,必然引起诸侯抵制。臣意应以‘正名、断足、掐头、去尾’八个字为方略,逐步展开。”
窦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样子是觉得刘荣不足以为道,不太想往下继续说。
刘荣看透窦婴心思,心想,不妨抛砖引玉吧,于是笑道:“先生所言与我不谋而合。”
窦婴大惊,但是他并不相信刘荣所说。这八个字,那可是他思索了很久才想到的办法。
不过碍于身份尊卑有别,他也就微微一笑,说道:“皇长子聪明过人,臣拜服。”
“先生不必过谦。”刘荣见窦婴仍然不肯交心透底,索性直说:“东瓯与吴国关系如何?”
他的这个问题一抛出来,窦婴立刻感觉到眼前这个十来岁的皇长子,确实有些韬略,顿时正色道:“殿下,如不嫌弃,请择日再议!”
刘荣点头,想了一想,也不宜久留,正好明日得了乌孙驹的地图,找窦婴一并也看看,便道:“明日我过府中来吧。”
与窦婴约好时间以后,刘荣往回走,一路又想着申屠通到梁国任相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宣室殿门口。
正准备进殿,却有黄门迎面上来:“殿下,皇上现在不在殿中。”
“哦?”刘荣惊讶,“到哪里去了?”
“奴婢不知。只见到绮兰殿来人请的皇上。”黄门答道。
绮兰殿是王夫人的寝宫,也就是说,皇帝被王夫人叫了过去,那就不便过去打扰了。
刘荣转身离开,心中猜着究竟是什么事情,自己离开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就去了绮兰殿。
想着想着,突然一拍脑门,失声道:“不会是——他要出生了吧?!”
身旁亲随黄门被他吓了一跳,不明就里,赶紧上前,“殿下,没事儿吧?”
刘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赶紧收起脸上颜色,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关注削藩、西域、东瓯这些事情,却不曾注意,王夫人早已龙胎临盆了!
刘彻、刘彻,你这个我人生中最大的对手,终于出生了!
刘荣站住脚,一步都不能挪动,脑子里翻滚着“汉武帝”三个字,无法抑制内心强烈的激动。
他想要现在就见到刘彻。
不过,此时宫中一片宁静,并没有锣声或者鼓声响起,也就是说,刘彻尚未出生。
刘荣加快脚步往回走,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和母亲栗姬在一起,要是她做些什么过激的事情,自己也好第一时间拦住她,免得她闯祸。
果然,一回到寝宫,就见到母亲满脸怒火,气急败坏的样子。地上摔坏了几只茶杯,两名婢女站在一旁瑟瑟发抖。
“什么狗屁‘赤彘化龙’,又‘金乌入怀’!”栗姬高声骂着。
俚语都出来了,看起来,自己回来是对的。刘荣心想。
母亲话里的两个词语,已经流传有大半年了。
还在太子府的时候,父亲有一日说,梦见一只红色小猪,从天而降,化为龙形,又有神女捧日,授予王夫人。过了两天,王夫人也说,梦见太阳跳入怀中。
随后,父亲就位,登基做了皇帝,而王夫人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了起来。
后来宗正刘礼,不知道从哪里召来一个姓姚的术士,进宫转了一圈,又是望气,又是卜卦,站在绮兰阁下,称此处神明庇佑,得出大吉大利的卦象说:此阁有天命所倚,若在阁内生子,当为汉家盛主。
姚术士言之凿凿,又因前时曾有祥梦,皇帝不由不信。而那绮兰阁,正是王夫人居所,祥瑞响应,于是皇帝对王夫人愈加宠爱。
也令栗姬妒火中烧。
刘荣迎着母亲逼视的眼光,紧走几步上前,“母亲。”他轻声喊了一句。
栗姬委顿于案前,气呼呼地没有接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
见到皇长子回来了,殿内气氛稍微松动一些,两名婢女赶快蹲在地上,将一地碎片收拾起来,然后悄然退下。
“大可不必生气。”刘荣安慰母亲说,“孩儿自当奋力,且有祖制在。”
被儿子一言道破心思,栗姬也觉得有些惭愧,又高兴这孩子总算是有些心眼,于是叹息一声,伸手拉住刘荣,“栗家禹皇后裔,万万不能落在无名小卒之后!”
“嗯。”刘荣点头,心中喟然,母亲城府不深,却又如此争强好胜,要是知道将来的结局,恐怕现在就会一头撞死在柱上。
过一日,算一日吧!只希望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筹划,会有个好的结果。
怀着这样的念头,又过了两日,王夫人却还没有生。
中间曾经响起过一次鼓声,众人各怀心事一问,才知道是热爱鼓乐的四皇子刘余,见到绮兰殿架起了锣鼓,忍不住敲了起来。
“该是锣声才好!”栗姬听完婢女的汇报,恨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