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这会端坐在下首位,听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不免暗暗叫苦:母亲,前一句你说得体贴。可是,后一句又显得小家子气了,父亲本就不喜欢你这样的啊!
果然,皇帝脸色就有些不堪,他心中不悦,但是想到确实是很久没来兰林殿了,有些亏欠栗夫人,所以口中并未做声,只是又拿起勺子,继续尝着粥。
“刘荣,你吃过了就先回房。”栗夫人对他说,然后等刘荣起身告退以后,又问皇帝:“要歇一会吗?”
皇帝放下粥,摇了摇头,说道:“不了。后天就是除夕。陶丞相等会还要找我商议事情。”
栗夫人失望之极,有些不甘心地说:“不妨召他来兰林殿前奏事。”
皇帝笑笑,站起身看着栗夫人说道:
“他是拟好了给你长兄封赏一事的细节,找我商议。这个‘大庶长’,我就当做新年贺礼,送给你家。你想想看,天底下哪有当着收礼之人的面,商量送什么东西的啊。”
说罢,轻轻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栗夫人一听皇帝是要去办这件事,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口中便感激地说道:“臣妾谢谢皇上!”
皇帝大笑起来:“难得,难得!你总算在我面前自称‘臣妾’了!”
看着一脸喜悦的栗夫人,皇帝此刻有另一番想法。
走在回宣室殿的路上,他的心中,不免波涛汹涌。
如今,栗氏已经逐渐成了些气候,假如栗夫人再加封为皇后,刘荣就要立为太子。
那么,用不了多久,就算栗平河再没有什么大的建树,朝中那些极善趋炎附势的大臣,为了攀附新晋,肯定会不停地上书建议,说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到时候,哪怕是赏,也得给栗平河,升个关内侯了!
这样的话,栗氏外戚,水涨船高,随着栗平河功劳、爵位不断增加和提升,势必会枝繁叶茂起来。
诸侯不臣,强虏未灭,再平添一支不安分的外戚,这是一心稳固刘氏皇权的皇帝,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皇帝要为自己,为儿子,扫除一切威胁。
皇帝是爱儿子的。假如要立刘荣为太子,首先就是不能让他受到外戚的影响,虽然栗氏是刘荣的母族,但是,他是姓刘,是刘家的子孙。
诸吕乱政,就是最可怕的前车之鉴。栗夫人随是貌美如花,但是过于悍妒,不得不小心提防。
必须要有能替他制衡住这一切的人。对于诸侯,现在有晁错等人在推行削藩,虽然阻力很大,但是至少是已经开始了。
对匈奴的袭扰,有周亚夫、灌阿等人防范和压制。
那么,制衡外戚、勋贵,又当由谁来?皇帝想到了一个人——河东人郅都。
于是,在同意了陶青对于栗平河封赏一事以后,皇帝紧接着就问道:“郅都现在何处?”
陶青身为丞相,掌百官,对于身为郎官的郅都,却不太清楚,一时哑语。
站在丞相身侧的郎中令,稍一思考,便超越回答道:“其人现为谒者。”
“家世如何?因何而任中郎?”
“郅都父兄皆为河东学士。孝文皇帝时,郅都受族人推荐,以‘任子令’取得郎官。”
“哪个族人?”
“这……”郎中令面带惭色,想了半晌才说:“好像是当时的河东郡守,吴望。”
皇帝面露不悦之色,但是也并没有追究,心中却是很高兴:连郎中令都记不得郅都是由何人保荐,说明此人平时,不事攀附权贵,果然是个不错的人选!
于是又问道:“其人如何?”
“性格果敢、有气力。”郎中令额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珠,暗中后悔:皇帝此刻关注到了郅都,自己怎么早没察觉到?
想到此,他意识到皇帝极有可能是要提拔郅都,便又补充了一句话:“至纯至孝!”
“恩。”皇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对丞相和郎中令说:“考察一下这个人,朕需要一个中郎将!”
“是!”
丞相和郎中令领旨,皇帝便再无吩咐,于是拜俯退出宣室殿。八壹中文網
一出门,丞相就小声地说道:“皇上有意,你且将郅都叫过来,我们看一看,春节过后,给他超擢选为中郎将吧。”
郎中令擦一把额头,口中应了个“是”,又心有余悸地说着:“真是喜从天降!皇上怎么就知道了郅都,还要提拔他?”
听着他这一疑问,陶青细细一想,猜到了原因:
郅都为皇帝所重,是因为郅都的老师——有着“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美称的大法学家,廷尉张释之。
张释之数日之前,已经告病请辞。
想必皇帝是在考虑,他走了以后,还是要保持朝中有法家人物。可是,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陶青不太敢往下接着猜测,只感觉到一阵压抑、恐惧袭来。他默默地打算:自己也该告病去位,不能再贪权慕禄了,回家做个田舍翁罢。
皇帝看着陶青、郎中令退出宣室殿,也担心自己这样提升郅都,会遭到朝臣抵制,转念又一想:偏就要这样做,我倒要看看,有谁会跳出来反对!
郅都接到丞相椽吏来道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竟然蒙受天恩,就要从一个站门的谒者,跻身进入朝堂,顿时喜极泣下,口中连声拜谢,换一身干净官服,就随着椽吏,来到了相府。
一进议事堂,看到不但丞相在,就连郎中令也在,于是郅都与上官一一问候,然后就垂首站在一旁。
郎中令用内府官员惯例的称呼,先开了口说道:“郅大人为郎官谒者五年,出使匈奴一次,狄道一次,居功甚伟,朝中简选中郎将,丞相与我,都推荐了你。”
丞相在一旁,闭目捻须,轻轻地点了点头。
郅都朗声说道:“谢两位大人举荐!若得此官,我必全心效命,尽职尽忠。”
丞相听他如此说时,就睁眼看着他说道:“郅大人家人现在何处?”
中郎将职掌皇帝亲随伺卫,事关重大。丞相此话,问的就是要郅都以身家性命为担保。
郅都也清楚这一点,沉声应道:“父母妻子,俱在河东。新年过后,我就将他们全部接来京中居住。”
丞相点点头,又说:“你若有意,明日即行启程,速去速回。”
郎中令附和道:“准你一月的假。”
郅都领命,随即回自己官舍,收拾两件衣服,便动身回乡。
丞相与郎中令又聊了一会近期大事,从皇后亡故、诸侯除地、加封外戚以及超擢郅都,这些苗头来看,都意识到:来年定会有大事发生。
最后,郎中令在告辞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对丞相说了一句:“不可一错再错。”
丞相想了许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谓“一错”,指的是晁错,所谓“再错”,指的恐怕就是郅都了!
细细一想,这二人,脾气秉性、行事风格,岂不是非常相似?从同僚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无人愿意与这二人为伍,可是对于皇帝来说,却有很看重他们。
丞相也明白皇帝的心理,皇帝要想施行新政,却苦于朝中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一切都以维持旧例为主。
皇帝此番用晁错、郅都二人,无非是将这两滴水,放进热油之中,以激动油面罢了!
想到此,老练的丞相,嘴角抽动一下,双眼精芒闪动,大喊了一声:“摆酒,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