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不毛之地,却一直有着“圣山之中,仙泉洗月”的传闻。
所谓圣山乃是西荒诸部胡夷对昆仑的敬称,东南山脚下有一处商旅云集的货镇,镇上客栈名曰“风雪驿”,三天前余十七便下榻在此。
此时此刻,他正瞪着双眼以难以置信的目光凝望着面前那一眼温泉,此泉隐匿于山腹之中,进来要穿过冗长的岩道。
先前他打着火把摸索前行,本以为最后会止步于一处伸手不见的五指的黑窟,没想到钻出岩道之后竟然见到了从天而降的月光洒落在泉水之上。
原来此地虽是山腹,顶上却有裂口,夜中时分昂首上望,恰能看见一片净空。
不过比起仙泉映月这等传说绝景,更让余十七感到呼吸为之紧促的是泉水中泡着的一抹倩影。
进山之前,他便听客栈里往来于此的商人们说,昆仑之中有摄人心魄的美貌山鬼,常于洗月泉出没。商人们都说那山鬼姿容端丽身影窈窕,却是一副歹毒狠辣心肠。
“但凡靠近洗月泉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余十七吞了一口唾沫,本以为那不过是旅途中的怪诞奇闻作不得真,可眼前的情景又令他无法不往那传闻是真的一面去想。
此时前方传来水声,一道白影从泉水中昂首立起,如瀑黑发甩落星星点点的水珠,斜向身后伸展的一双粉臂在余十七眼中一览无余。
被泉水浸湿的白色轻纱紧贴在她曼妙玲珑的身上,在温泉腾起的雾气中更显朦胧诱人。
“客,从何来?”泉中少女全然不避余十七的目光,丹唇微启,星眸顾盼。
“南国。”余十七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
水声哗然,是那少女已经踏足上岸,玉石雕琢般光洁细腻的右足足踝上用鲜艳夺目的红绳系着两只精致小巧的铜铃。
她上岸之后,铜铃便摇曳生声,只不过似乎是因为沾水未干,铃声并不清脆。
余十七的目光下垂,始终凝视着她足上的铜铃,不发一言。
“我听闻南国重礼,客唐突至此,见非礼之事,不进不退,是谓何故?”
“姑娘……好看。”余十七面红耳赤,羞赧应答。
少女笑了起来,歪了歪脑袋:“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不过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为何?”余十七不解。
“公子与我月夜相逢,见我衣不蔽体,却能不起歹心不动欲念,是个纯粹的人。”她从一旁的石台上取了一袭干净白衣披于身上,转过身来对余十七道:“公子可以抬起头来了。”
余十七仍是低着头,低低应了一声“不敢”。
少女莞尔,行至他身前,凑近他耳畔问:“为何不敢?”
柔软清脆的声音与她呼出的檀气一同灌入余十七耳中,令他感受到如同耳窝内钻入了一直痒虫却又抓挠不得。
“怕死。”余十七坦白地回答。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十余弹指时间过去,一只手伸过来托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少女的眼中已无先前的柔弱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余十七胆寒的苍凉漠然。
“我以为你同那些登徒子不一样,原来只是怕死,想来是早已听过我的故事。”她淡淡一笑,“既然怕死,为何还要进山寻泉?”
余十七嘴唇刚一翕动,立刻就被一根青葱玉指按住了,少女用玩味的眼神迫视着他,勾着嘴角充满威胁意味地对他说:“你可以编故事,但若是编的不好,我可能没有耐心听你编完。”
“若是编的好呢?”余十七咬了咬牙,不知哪来的胆子问出这么一句。
“那我就放了你。”
余十七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在下是来画这番仙泉绝景的。”
“画?”少女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上背着的画具上。
“在下是一个画师。”
“有名吗?”
“没有……”余十七颓然地垂下脑袋。
少女眯起眼睛,像是来了兴致一般,又对他问道:“那你一幅画,能卖几个钱?”
“若是恩主眷顾,能抵十天半个月饭钱……”
“那可真是眷顾有加。”她语气中不掩鄙薄之意。
余十七无奈地笑笑,他虽然不知道这少女出身如何,但只看她身披的锦袍质地和腕上一对金玉镯子便已知彼此云泥有别。
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理解像自己这样卖画游历饥餐饱食不定的贫贱人的生活,别说能抵十天半个月饭钱,有时候就是只拿几个馒头换他的画他也是愿意的。
“你空口无凭,我现在还不信你是个画师。”少女背过身去,微微侧过脑袋说:“这样吧,你且在此作画,画完我看,若是满意了就保你安然离开,若是不满意……嘿嘿……”
那声意味深长的笑让余十七毛骨悚然,不过他还是默默解下了身后背着的画具,就在少女先前放衣服的那处平滑石台前坐下,开始做作画前的准备。
少女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她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副弓箭在手,开弓一箭将余十七头顶的帽子给射落在了水边。
余十七惊了一跳,跑到水边捡起被射穿了前后两个破洞的毡帽,心疼地回望了一眼。
少女对他笑了笑:“我去找点吃的,你要是敢跑,下场未必好过你的帽子。”
身后的铃铛声渐渐远去,他摇了摇头,静下心来开始作画。
余十七有个特别的本事,任何东西他只要认真看上一眼,随后就能用画笔画出来。所以尽管眼前的洗月泉是平静的洗月泉,但他画卷上画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水波绽开,月辉旖旎,白色的鸟展翅欲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怪异的动静。不是想象中少女归来时的铃声,从山腹之外吹进来的风里裹着一股充满了危险的野性气息。
石台前的余十七放下画笔回首,在月光下与那头从自己进来时所走的路钻进此处山腹的猛兽对视。
那是一头成年的白狮,獠牙森然,血口中呼出白气,它的前掌比余十七的大腿更宽,弓起的身子依然高过了他的头。
余十七的身边没有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除了一支射在水边的箭。
他缓缓蹲下身拔起那支箭,眼神警惕地望着与自己相距不足十步的野兽,越过这个距离对他来说需要花一点时间,但对那畜生来说只要眨眼一瞬。
对峙的时间无比漫长,对面的野兽不动,余十七也不敢动,毕竟他手里只有一根脆弱的箭,而毫无疑问那野兽的爪子能够轻易拍碎他的骨头。
余十七之前就已经观察过了,除了进来的那个口子,此处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头顶虽然有可以望见月光的缺口,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徒手爬上那么陡峭的岩壁。
怎么办……会死吗?
冰冷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意外的倒是没有带来多少恐惧,他努了努嘴角苦笑,想起之前听说过人死之前会像走马灯一样看见自己的过去。
自己的过去?他觉得自己的十九年人生其实可以明确清晰地划分为三个阶段,十六岁之前、十六岁到十七岁的一年,以及十七岁之后到现在。
这三个阶段里,他的身份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也完全不一样。一般人或许很难想象在一个仅仅十九岁的年轻人身上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它确确实实在余十七身上发生了。
十六岁之前,他是同风门门主虞令维的长子。
十七岁到现在,他是独自流浪的无名画师。
至于中间那一年……余十七淡淡地笑了,如果说人的一生至少要做成一件无怨无悔的事才能死而无憾,那么对他来说那一年的经历已经足够。
面前的白狮缓缓向前试探地迈了一步,余十七仍然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捏着那支箭。
风中忽然传来了渐近的铃声,对峙中的一人一兽的眼中各自闪过了异色。
那古灵精怪的姑娘回来了,偏偏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
余十七咬了咬牙,足下忽然发力向前冲了出去,觑准了白狮脖颈之下的要害,将那支箭当作剑拼命刺去,同时一改之前拘谨文静的书生模样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姑娘你别回来!这边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