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忘川刺客群聚云集的包厢中,望着煮酒的铁炉中火苗跃动,余十七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不知是因为屋内的暖意,还是因为心绪的起伏。
那些人与终陵弃商量的东西他刻意没有仔细去听,但即使这样,还是时不时会有一些他不想听到的话语传入他耳中。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忘川,和二十年前的忘川没有区别。虽然换了一批人,但这个组织亡命之徒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即使终陵弃成为了首领。
余十七凝视着终陵弃的侧脸,暗暗想道:“或许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亡命之徒,忘川于他而言本来就是最好的归宿。”
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人似乎准备于年后的上元节灯会在帝都干一票大的,虽然终陵弃从始至终都强调最重要的目的是想办法营救牧芝仁,即使无法做到救出他本人,至少也要将他的子嗣带离那个危险如血盆大口的繁华京城。
皇帝的子嗣……时隔二十年,忘川又要卷入这个帝国的传承斗争中去吗?余十七的目光上瞟射向天花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之前在《紫宸戡乱演义》中看到的情节。
当年因为牧芝仁是夺嫡之争的最后胜出者,所以那场与其余皇子你死我活的战斗被称为“戡乱”,即平定叛乱之意,因为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这一次,忘川依然会是胜利者吗?
“救出皇帝的子嗣之后,还要帮他登上皇位吗?”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开口问了出来。
听到余十七的问题后,终陵弃和忘川的众人们停止了原本的交谈。
“据我所知,牧芝仁的儿子都早早夭折了。”终陵弃遗憾地说道,“宸粼也没有女人做皇帝的先例,所以如果我们没法营救他本人——我想多半是没这个机会的,所以现在我们商量的其实是如何将公主殿下从帝都安全带走。”
原来是这样……那个在终陵弃心中十分了不起的皇帝,竟然没能留下可以继承帝国的子嗣吗?余十七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了一阵同情。
“上元灯节,宫中照例会举办宫宴,即便皇帝没法出席,也会由现在实际操纵朝政的人来主持,皇后和公主都会出面的。”有人出声道,“公主往返于宫宴和寝宫的路上,我们可以伺机而动。”
余十七忽然就不想继续听了,这些事和他都没有关系,毕竟他一开始只答应替终陵弃去那座为还未咽气的皇帝修建的皇陵里画画而已。至于忘川想要做什么,如何去做,他不愿意知晓太多,因为可以预料他们所行的手段会和自己以往所受的教诲相悖。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悄悄起身离席,贴着墙边朝门走去。
本以为没人会在意自己的离席,没想到他才站起来走了两步,屋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你要上哪儿去?”终陵弃关心地问道。
“我想出去透透气。”余十七想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
“那让冬儿陪你去吧。”
余十七迟疑了一下,感受到少女越过人群的炽热目光,点头答应了。
兄妹两人一起回到花船的一层,刚来到外面就和从左舷走过来的三个醉醺醺的锦衣少年迎面相逢。看见那三人走路有些歪斜不稳,余十七和冬儿主动贴着墙壁一侧给他们让路。
最右侧的蓝衫少年眯着眼睛和同伴说笑,在从余十七和冬儿面前经过时忽然停住了,转过身来凑近了冬儿面前,因为靠的过近而让他的举止显得有些无礼:“小姑娘你多大了啊?”
“十五。”
“哟原来都这么大了,真没想到啊……”蓝衫少年开心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想去挑起少女尖尖的下巴:“叫声哥哥来听听好不好?”
余十七伸出手用手掌隔开了少年的手指,咳了两声后说道:“足下醉了,还请注意仪态。”
“哦,抱歉抱歉……没看见兄台。”蓝衫少年缓缓转过目光,“足下是……”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无名之辈……哈哈哈……”蓝衫少年仰面大笑起来,对同伴们说道:“他说自己是无名之辈,你们听到了吗?”
三人一同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我们走吧。”余十七拉了拉冬儿的手,他并不想惹麻烦,主动避开醉鬼是正常人都会做的决定。
冬儿的手略一挣扎,最后还是顺从了余十七的意思,两人迅速地从那三个醉糊涂的少年身边逃离了。
“呼……”带着妹妹一直跑到花船尾部这片人少的区域才停下,余十七喘了口气,江上吹来的冷风让他发烫的脸颊迅速冷却下来。
“刚刚真想教训一下那三个人。”冬儿“哼”了一声,“居然还敢嘲笑哥哥是无名之辈,我看他们才是那种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方寸之地的小鱼小虾。”
“我离家前,师父师娘都让我在外不要执着于与人争一时长短。”余十七趴在扶栏上微微笑着说道,“既然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那就更不该与他们一般见识。”
“可是那种人真的很气人啊!”冬儿气愤地跺了跺脚,“刚才要不是你拉着我走,我真想狠狠踩他们几脚。”
余十七哭笑不得,随口劝道:“忘掉他们吧。”
冬儿吐了下舌头,乖乖呆在他身旁,跟着他一起远望江岸的灯火。
乌月城已经离得有些远了,灯火是从相反的另一个方向传过来的,余十七记得自己来时经过此地并没有看到有这么大的一处城镇,顿时有些好奇。
“那是芷岚江的江市,”冬儿猜到了他的心思,告诉他道:“是用很多很多船拼接起来的一座临靠岸边的水上小城,白天的时候看不到灯火所以不易察觉。”
“江市,那是做什么的?”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买卖。”少女抿了抿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会儿?余十七愣了愣,忽然在江市的灯火闪耀中看到了一艘停住的龙舟花船,顿时明白了原来花船并不是在江上漫无目的地航行,而是目标明确地往那儿行驶。
“即便是盛世下污秽的倒影,灯火闪耀,总比灯火阑珊要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侧近传来,引得余十七和冬儿兄妹二人同时扭头循声望去。
就在他们二人左边两步之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衣手持琉璃酒杯的男子。
余十七感觉到妹妹的气息忽然变了,只见她用手做出了示意自己往后退的动作。
“小心点,船上没有这样的酒杯。”他听见冬儿小声地提醒自己。
红衣男子闻言,呵呵一笑,转过身来面朝他们,大方地将那只琉璃酒杯展示给他们看:“船上确实没有这样的酒杯,这是我自己带上来的。”
见兄妹二人没有反应,他又继续说道:“我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常常疑神疑鬼的,不是自己带的东西都不太敢用,所以即便是喝酒也要自己带杯子……哦对了,当然酒也是我自己带的。”
余十七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妙的感觉,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红衣男人的出现非常不寻常,也许意味着无法想象的危险。
“毕竟这艘船上聚集着一群可以说是天下最懂得暗杀的男人了,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你说是不是呢?余十七公子。”
余十七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注意到红衣男子的眼神正在逐渐变得冷厉,那张病态白皙的脸颊上隐隐浮现出红色的血丝。
“你在想我是什么人?或者在想,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呢?”红衣男子邪魅一笑,伸手到怀中摸出了一个小东西。
余十七和冬儿在看清他拿出的东西是什么之后,脸色几乎同时沉了下去。
那是一根断指,而且是拇指,上面还套着一枚耀眼的蓝宝石戒指。
余十七认得这枚戒指,那是顺远侯百里承的。
“我看到了那两幅被百里承细心收藏起来的画作,于是我认定了你真的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画师。”红衣男子不无赞叹地说道,“然而更妙的是你的手不仅仅是一只作画的手,还能握住刀剑!”
余十七一把将冬儿拉到了身后,冷冷地喝问道:“站住!不要再靠近了!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