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寒风凛冽。
终陵弃翘着腿坐在路边关张打烊的摊市,晃荡着手中的酒葫芦,目光注视着不远处站在道路上的余十七。
他微微眯眼,醉意阑珊道:“坐着等不好吗?傻站在那儿……像……像个木头。”
余十七回头瞧了父亲一眼,道:“别喝了,晚上你和我师父喝的还不多吗?”
“那……那是高兴喝的酒。”终陵弃一脸醉笑,坐在摊上长凳仰靠着小桌挥手道:“高兴,不高兴,都得喝酒。”
“喝的烂醉,酒气熏天,晚上小舟阿姨准嫌弃你。”
“你……你今晚……不回去,爹也不回去!”
余十七怔了怔,走到终陵弃身边,屈膝蹲下想将他手中的酒葫芦拿走,一碰才发现原来里头已经空了。
“我娘没来,你也很失望吧。”余十七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
终陵弃眼神迷蒙,过了好久才回答道:“你爹我一生没怎么有愧于人,唯独对你娘……始终有解不开的心结。她……一身内力算是毁在我手上,又因我遭逢火劫……”
“当年给娘治内伤的人是你?”
终陵弃点点头,后悔地叹了口气:“那时我从柳氏剑宗的……柳安痕前辈那里得到了剑宗的阳剑劲真传,年少轻狂……以为自己便算高手了,却根本不知内力真气相生相克之理,好心为她治伤却反倒害了她……”
余十七思忖道:“娘修习的内功是荒芜宗的《刀剑浩然正气》,属金。那柳氏的阳剑劲莫非……属火?”
“正是。”
火克金,故而当年终陵弃以内力为藤以宁疗伤,反倒害其落下难以根治的内伤顽疾,以至于此后再也不能动用内力。八壹中文網
“可是爹你又怎么会得到柳氏的传授?对了!日前我与一名柳氏的子弟比武,从她手中见到了天剑术,恍然想起似乎也从你手上看到过……”
终陵弃闻言而笑,回答道:“天剑术啊……那可是我年轻时赖以傍身的绝学。三十六式天剑术,乃柳氏剑宗初代剑圣柳守墨所创,堪称刺剑术中的冠世之技。我与柳氏两位安字辈的前辈颇有交情,当年和你小孟阿姨成亲,因我二人都早丧考妣,便是柳氏前掌门柳安痕前辈做的见证。我的天剑术,也是柳安痕掌门所授。”
“想不到爹当年人缘这么好。”余十七喃喃叹道,“那先前在靖容百里侯府,你来救我的时候,自报家门时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柳氏的剑,叶氏的刀,寒林寺的禅宗拳脚,荒芜宗的六艺……这些你都会?”
“你想学么?”终陵弃笑着问道。
“这……都是别人家的绝学,恐怕不合适吧。”
“教会我了,就是我的,老子传儿子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合适的?”终陵弃豪言道,旋即又一拍长凳:“你要是想学忘川的武功,我还真不会多少……得问小舟阿姨去。”
余十七忍俊不禁,戏谑道:“那你还好意思做忘川渡主?连自家的武功都不会多少。”
“哎,这就叫……人心所向。”终陵弃带着醉意有些飘飘然地说道,似乎怕儿子不信,还举了个例子:“柳意珂不也是一介外人身份,做了荒芜宗的大宗主?”
余十七嗤嗤发笑:“您果真是厚脸皮,何德何能,敢和柳大宗主比?”
“柳意珂那小姑娘……剑术确实了得,可惜啊,比你娘还傻。”终陵弃摇了摇头,“荒芜宗以刀剑震慑江湖群小,靠的便是铁腕严律,她奉行不杀之道,便失了云中剑原先的威严。你可知云中剑这名字是何意?你们的徽记,是一柄穿透祥云的利剑,喻义便是荒芜宗维护的江湖秩序如利刃高悬,人人皆需敬畏。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可柳意珂武艺绝世,没有恶人能逃过她的追捕。”
“她能一力撑起这座江湖多久呢?”终陵弃苦笑,“她销声匿迹,已经六年了吧。以她那样的性格,恐怕是不太防备他人暗算的。”
“你的意思是说……柳前辈已经……”
余十七心中震动,他和荒芜宗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都不肯相信柳意珂已经离开人世。他下意识地伸手触碰自己腰间佩戴的无刃剑秋叶,他一直是把这把剑当成礼物而不是遗物的。
“爹,你觉得柳大宗主做的不好吗?”
“我没有这么说。相反……我觉得她做的很好,但却如流星过空,如昙花一现。”
余十七忽然觉得有些悲哀,自己明明和柳意珂活在同一个时代,却无缘在成年懂事之后见上一面,只是徒然得到了她曾经的剑。
“那爹你又如何评价自己呢?”
终陵弃仰靠在木桌上,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他望着头顶的夜空繁星,幽幽说道:“你爹我这半辈子……就做成了两件事。第一,太业紫宸之变,扶牧芝仁做了皇帝,给忘川昔日的弟兄们安排了锦衣卫的官职洗白身份……第二,就是死皮赖脸追回了你娘,有了你……”
“前一件还算是家国大事义薄云天,后一件……”余十七不知该如何评说,不过听到终陵弃这番话,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耳畔传来轻微的鼾声,余十七回过神来,发现终陵弃已经睡着了。
望着那副自己与之有六七分神似的面庞,余十七不知不觉眼角就开始掉泪,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又有高兴又有难过。
要不我们回去吧,你回去好好睡觉。余十七心中犹豫不决,很想开口对终陵弃这样说。
可是他又仍未死心,一眼又一眼朝远处的道路望去。
解开领口的绳结,余十七正准备把自己的外袍盖到终陵弃身上,耳中忽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
一共两骑,快马加鞭,似乎赶得很急。
刚刚睡去的终陵弃也在这阵马蹄声中惊醒过来,看到面前余十七停在一半的为自己解袍盖身的动作,眼中不无责备之意:“这么冷的天,顾好自己。”
余十七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道路,良久之后眼神中渐渐溢出喜色。
两匹白马风驰而至,马背上两人身披云中剑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