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姜黎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下去的时候。
七月盛夏的一天,姜黎从蔬菜公司结完账回家,拖拉机路过汽车站时,就见到了打扮得十分靓丽,拿着洁白的小手帕在擦汗的梅晓鸥女士,和一个陌生的小老太太。
不同于梅晓鸥的丰润美丽,小老太太瘦得有些过份,不光是身体,皮肤和五官也仿佛是干瘪的,光鲜体面的衣着打扮,也抹不去她脸上愁苦两个字。
老人家拎着行李,有些佝偻地站在梅晓鸥身边。
“咱们千辛万苦跑过来,那孩子能认咱们吗?”梅母看着梅晓鸥,有些担心地问。
要梅母做决定,那肯定是不能认这个孩子的,当年算命的都说了,这孩子碍梅晓鸥,你看她一出现,就闹得亲爸妈离婚,这不就是应验了么。
梅晓鸥有些烦躁,她倒是不想认。
但不认,眼前的局面就彻底成了死局,认回姜黎,说不定还有重回喻家的一线曙光。
喻彦章回到京市,作派还是从前的作派,不上班不上进,还成天勾搭小姑娘,但他现在常挂在嘴边的,只有姜黎。
他们不是离婚的么,就有人给喻彦章作介绍,喻彦章当着人的面放了话,不是他闺女看中的后妈,他不娶。
梅晓鸥使人灌醉喻彦章套过话,问他要是姜黎认她这个妈,喻彦章愿不愿意复婚。
当时喻彦章没有明确回答,只说梅晓鸥有本事认回来再说。
喻彦章什么性子,不可能的事,他根本不会给你半点希望,有这句话在,心如死灰几个月的梅晓鸥又重新活络过来。
再加上喻绍宋给出的主意,梅晓鸥这趟江省之行才正式成行。
“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别问……”梅晓鸥对梅母态度向来一般,现在天气又热,正是烦躁的时候。
然而话说到一半,梅晓鸥就眼睁睁看着姜黎坐在拖拉机上,向她这边开过来。
姜黎也没有看别的地方,直接就跟梅晓鸥的目光对上了。
那种平静的,完全看陌生人,没有半点波澜起伏的目光,让梅晓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过来,开过她身前,然后姜黎收回目光,连人带车一起消失在视线中。
什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去打动姜黎,梅晓鸥觉得悬。
“妈,要不我们回去吧。”梅晓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低喃着出声,可惜的是,梅母没有听到她的话,只目光四处张望着,打量着四周。
姜黎坐在拖拉机上,结完账的好心情虽然没受太多影响,到底还是觉得有些晦气。
要不是兜里揣的全是钱,不好揣身上去吵架,也不好把钱交给拖拉机手,姜黎在汽车站门口的时候就下车了。
打哪来的就回哪去,现在跑过来膈应人做什么。
回到生产队,姜黎把钱交了账,也没去路边等着,拉了条凳子坐在东升门口,远远看着马路。
“黎黎姐!”一帮放了暑假,天天打着赤脚到处跑的孩子从门前经过。
小家伙们嘴都挺甜的,喊得脆生生的。
姜黎看了看时间,冲大的那个招招手,“三妹儿过来,去供销点找你军强哥,让他送……二十根冰棍过来。”
这群萝卜头加上姜黎自己,和这会在东升的几个工作人员,正好十九人。
多一根是向军强的跑腿费,生产队的拖拉机早就买好了,打了欠条买的,向军强如愿成了拖拉机手。
为了方便运输,拖拉机站修在了供销点旁边。
小萝卜头们双呼一声,大的跑回家拿搪瓷杯,小的都乖乖在门槛边上排排坐,等着哥哥姐姐们拿杯子来,等着发冰棍儿。
因为常在姜黎手里混吃的,有那些个小泥娃,也会乖乖去厨房找水洗手搓脸,洗白白给姜黎看。
现在生产队的条件是比以前好了,但大家依然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用,冰棍这东西,就是一点糖水嘛,居然还要两分钱,大家都舍不得吃。
供销点没有冷藏设备,以前根本买不到冰棍,现在能有冰棍,还是那帮有工资知青怂恿向军强他们每天从市里回来,每天顺道去蔬菜公司的冷库批发一箱回来。
蔬菜公司就有自己的冷库,除了储菜,天气酷暑的时候还会为员工制冰降暑,算是单位福利。
本来开始只供应本生产队,但很快旁边生产队的知青也都来了。
不过嘛,先到先得。
冰棍九点多弄回来,箱子加上大棉被,至多只能保冷四到五个小时,知青们要等中午下工才能来买,姜黎今天就先占个便宜。
向军强来得很快。
冰棍发完,小家伙们都用搪瓷缸子接着,小心翼翼地唆着凉丝丝,甜蜜蜜的冰棍,宁愿冰棍化成冰水,也舍不得咬上那么一口。
“忙完了干嘛不回家。”才晒了半个夏天,就已经黑壮黑壮的向军强咬着冰棍坐姜黎边上。
姜黎一口咬掉一半,趁着凉意把火气压下去,才道,“姓梅的来了,我在汽车站门口看见她们了。”
向军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姓梅的是谁。
托喻彦章添油加醋的福,家里人都清楚地知道,当年的罪魁祸首就是梅晓鸥。
“她们怎么有脸来的,要不我在这里等着,一出现我就赶走他们。”向军强嫌恶的皱了皱眉。
姜黎点头,她把向军强叫来,就是关键时候,帮她赶人的。
毕竟有两个嘛,姜黎再厉害,也没办法一手薅一个,至于男女有别,那没办法,家里现在实在是没有别人可用。
“暑假了,那个喻绍唐也没来。”向军强想起另外的事。
当时喻爷爷说了,喻绍宋下了乡没法过来,但喻绍唐放暑假可以,现在暑假都过去多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反正怎么讲,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不提喻绍唐还好,一提起来,姜黎的火气又上来一些,扒开棉被,又剥了一根塞嘴里。
好在向军强多带了几根过来。
姜黎一口半根,压根没注意到旁边小朋友们投来的羡慕目光。
“不来就不来,爱来不来。”姜黎倒是没所谓,她这辈子都不见喻绍唐最好,但家里人都盼着呢。
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谁不想见见亲生的孩子。
喻彦章不都眼巴巴地带着喻爷爷来了江省,舒兰秋他们是没那个时间,不然也能跑去京市见喻绍唐。
向军强眼看姜黎又要掀棉袄,赶紧把东西挪到另一边,“别吃了,省得吃坏肚子。”
正好周乔和郑青梅结伴回东升,向军强赶紧招呼她们过来把冰棍分了。
“不是没有了吗?”周乔惊喜地接过来冰棍,她现在在公社工作,但她的工作不需要坐班,基本是公社和几个大队来回跑。
没事的时候,还是要在生产队上工的,这会刚从菌棚那边回来。
郑青梅也接过来。
两人不是小孩子,自觉掏钱出来结账,两分钱一根的冰棍,就是条件一般的郑青梅现在都吃得起。
周乔和郑青梅回来是取菌棚的记录文件,拿了东西还要往菌棚去。
走之前周乔告诉姜黎,她哥这几年应该会路过这边,顺道来看看她,到时候又要去向家打扰几天。
上回京市出差,姜黎和周暨明见过面,聊过向明丽的事儿,不知道周暨明怎么解决的,反正姜黎回来后不久,周暨明的信又来了。
这回他没有塞包裹里,让周乔转交,而是直接寄给了向明丽。
可惜,惨遭拒绝。
周暨明哪怕能解决各种问题,但也只是出于他的立场去看,向明丽也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她怎么想,都觉得两个人不适合。
“贼心不死啊这家伙!”向军强不满是嘟囔。
他们姐弟妹感情好,周暨明追求向明丽的事,向军强早就知道了。
想到有这么个人,要把他姐拐去很远的地方,结婚后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面,甚至几年都见不到,向军强就对周暨明喜欢不起来。
要他说,要嫁还是嫁在附近的好。
嫁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万一婆家欺负人怎么办?他都没办法马上去撑腰。
“贼心死太快,咱们就该怀疑他的真心了。”姜黎慢悠悠地接话。
向军强一想,也是,他姐还是值得周暨明这么大费周章的,但也仅止于此了。
兄妹俩等了一会,就在姜黎准备回去的时候,过路的班车慢悠悠停下,梅晓鸥昂首挺胸地下来,梅母佝偻蹒跚地跟在后头。
“她们?”向军强眉毛一挑。
难怪姜黎去趟京市就找到了亲生父母,实在是跟梅晓鸥长得太像了。
姜黎点点头,丢下手里的小木棍子,拍拍灰大步就往路边走去。
梅晓鸥下了车,顶着大太阳四下张望,正准备找个人问问路,就见小路上有人走过来,光线太刺眼,她眯着眼睛没看清来人的长相。
倒是梅母,震惊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人。
“晓鸥。”梅母拉了拉梅晓鸥,“那孩子过来了。”
梅晓鸥看向姜黎,直到姜黎站定在她跟前,她才发现,她竟然要微微抬点头才能和姜黎对视。
姜黎的长相像她,身高却是随了喻家。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姜黎一点都不客气。
梅晓鸥收回思绪,眉头不自觉地拧起来,“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想……想来看看你。”
大概是因为姜黎一出现就害她离婚,梅晓鸥这会很难对姜黎生出喜爱的感觉来。
看着姜黎桀骜的眉眼,梅晓鸥心里有些烦躁。
有这种眼神的人,都挺混蛋的,譬如说喻彦章那个王八蛋。
“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吗?”姜黎毫不留情地回问,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梅晓鸥,打量一圈,又看向梅母。
比较起一身轻松的梅晓鸥,梅母手里的行李倒是不少。
姜黎讽刺地笑了笑,梅晓鸥这作派,看来自小就是被家里宠爱着的,所以梅晓鸥到底是怎么养成重男轻女那种封建老思想的?
还是说梅晓鸥攀上高枝,梅家父母才对她这样?
梅晓鸥叫姜黎噎得说不出话来,上一个这么气她的人,是喻彦章,气道,“你简直跟你爸一个德性!”
姜黎特别想提醒梅晓欧,不管她过来江省是什么目地,现在在她面前,至少先把戏演好,而不是上来就摆出这种亲妈姿态,骂她跟喻彦章一个德性。
再说了,一个德性有什么问题。
说明是亲生的,遗传力量强大呗。
“我不想看见你,不管是你抱着什么目的来的,我都会让你失望,回京市去吧,咱们互相不碍对方的眼。”姜黎尽量好声好气地讲话。
梅母听得直皱眉,“孩子,你怎么说话的,这是生你的妈,她给了你一条命!”
生恩大过天,梅晓鸥要不生下她,哪有姜黎的现在。
怀胎十月,生子之痛,姜黎还是太年轻了,等她以后当妈,自然就懂得孕育一个孩子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当妈的要为此付出很多很多。
当初换孩子,那也是没有办法,要怪只怪姜黎命不好。
要不是大师算出她会碍着亲妈的前程,她们也不会把她送走。
姜黎烦了,“我妈只有一个,她养了我十六年,至于你们,要么现在滚,要么我打电话给喻彦章,让他带你们滚,其他随你们的便。”
向军强警告地瞪了梅晓鸥两人一眼,快步追上姜黎。
梅母没有想到姜黎这么不好说话,一般的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都不会是姜黎这样的反应,血缘的羁绊,总有一份牵挂在心里。
她在乡下见得多了,送出去的孩子,后面不还是两家走动。
甚至不少都是养到最后,还是回了亲生父母身边,养恩再重也没有生恩重,没有生哪来的后面的养。
“晓鸥啊,她不会真打电话给女婿吧?”梅母问梅晓鸥。
梅晓鸥烦得很,她怎么知道姜黎会不会打,喻彦章接到电话后,又会不会真的跑来江省接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要是姜黎真打这个电话,喻彦章肯定会很生气。
“妈,你准备好……”
梅晓鸥说完这话,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姜黎走不到百来米,就听到身后梅母焦急的哭喊求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