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不用翠眉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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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脚自虚无中踏出,继而是全身。
薛钊停步四下打量,身侧佛头巍峨,脚下江水滔滔。
香奴仰着头打量着佛头,惊叹道:“好大的佛像,道士,这刻的是佛祖吗?”
“不是,似乎应该是弥勒。”
“你又不曾修佛,怎知是佛祖还是弥勒?”
“嗯……好似前世曾来过。”
薛钊回思,凌乱的碎片划过眼前。女子笑颜如花,蹲伏指着枝头松鼠嚷道:“回头给我皮埃斯上‘这是鸭脖’四个大字。”
薛钊出神,心中涌过复杂滋味,似怅然若失,又似心有不甘,终归是意难平。
那女子是何人?
“道士,还要往哪里走?”
薛钊回神,思忖道:“眉州应该在北,溯江而行定会经过青神县。”
他一步迈出,下一刻便在五十里开外,而后循着岷江,纵跃疾行。
天际泛白时,显现出头顶翻滚的铅云。
周遭景致飞快后退,飞散的发髻遮在眼前,香奴便伸出爪子拨弄开。歪头,那青灰色的面孔近在眼前,香奴心中顿时涌过一阵不快。
“道士。”香奴轻声呼唤。
“嗯?”
“若我也被拘了魂魄——”
“瞎说,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薛钊就道:“若有人拘了你的魂魄,那定然是先斩杀了我。”
刚刚升起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香奴好半晌才道:“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
薛钊口中应着,身形穿林而过。身形落下前,探手自鸟巢里取了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儿。
肩头的爪子动了动,薛钊就道:“不能吃,我用来寻魂的。”
一根发丝自柴如意头顶摘下,薛钊立在枝头,捏住发丝掐诀作咒。俄尔,那鸟儿双目闪过光华。
撒手间,鸟儿飞腾,兜转一圈笔直朝北而去。
薛钊纵身又起,追着鸟儿一路向北。
越过矮山,鸟儿先是停在滩涂前的庙宇,继而又在江心出来回兜转。
衣袂飘飘,薛钊自矮山坠下,缓步行至庙前。
那庙宇簇新,应是新近才修的。庙中香案上立有牌位,上书‘岷江水神范无巨之位’。
腰间短剑抽出,轻轻撩动,那牌位应声分作两块。些许残存香火飘散,引得肩头香奴鼻头耸动。
略略等了片刻,薛钊自庙里出来,脚踩滩涂到了江边。抬手招引,那兜转的鸟儿回返,落在其指尖。
“多谢你了。”
鸟儿眼眸里光华消散,歪头瞧了瞧薛钊,惊叫一声飞腾而起。
薛钊瞥了眼浑浊的江水,寻了块岸边巨石,解开腰间麻绳,将柴如意小心放心。香奴乖觉跳下,蹲伏在柴如意身旁。
“我去下水斩了那劳什子鬼王,你在此等候……”莫名突然想起了橘子,薛钊就沉吟一下,点了下头,随即腾身而起。
衣袍猎猎,薛钊悬停江心,左手轻抚短剑,那短剑便振颤相合。薛钊心中暗忖,这短剑果然玄妙,探知杀意便会雀跃振颤,就是不知要过上多少年才会自生灵智。
丹田气海真炁翻涌,自经脉灌注短剑之中。那短剑愈发振颤,嗡鸣不已。
下一刻,薛钊挥剑。两横、两纵,江水为剑芒破开,顿时划出硕大的井字。
左手剑指竖于身前,薛钊凝神喝道:“造!”
巨浪忽生,朝着四周翻滚开来,江心处水流旋转,现出硕大的旋涡。那旋涡扩散开来,露出内中好似礁石堆砌般的水府。
岸边巨石上,香奴身形鼓胀,猛然吸气,迎着那巨浪喷吐而出。
噗——
巨浪止步巨石三丈之前,待须臾,便平缓落下,朝着四周涌动开来。
咔啦声响,礁石错乱,露出内中水府一隅。
阴九牛造法,薛钊尚是初次使用。此术专破坟茔、洞府、法坛。
俄尔便有阴煞好似浓烟升腾而起。
那黑烟中有声音怒道:“哪里来的野道士,胆敢坏本王好事!”
薛钊右手执剑,左手法诀已掐,电芒自指尖游走周身,短剑缓缓收起又猛然下指,薛钊身形化作奔雷,朝着那浓烟笔直撞去。
“咦?不好——”
轰——
那浓烟被薛钊撞得顿时四散,有鬼兵自烟尘中哭喊着四散奔逃。奔雷撞破浓烟,又顺着那错位的礁石撞入水府之中。
砸在殿中,轰然炸响之际,蛮雷飞溅、四下游走。
殿中值宿一众鬼兵纷纷沾染,或哭爹喊娘,或凄厉惨叫,或闷声不吭便烟消云散。
大殿正中,薛钊执剑伫立,看向正座里的矮小鬼影。
“柴如意的三魂呢?”
“吞了。”
薛钊沉默了下,说道:“那你便死吧。”
“哈!好大的笑话!小天师尚且对本王恭敬有加,你又是哪的臭鱼烂虾敢与本王这般说话?”
说罢,范无巨宽大的袖袍鼓荡而起,自袖口里涌出无数凶煞厉鬼,咆哮着朝薛钊扑去。
“既然来了,便给本王留下罢!”
薛钊不退反进,一步踏出身形消失,那失了目标的凶煞厉鬼好似无头苍蝇般胡乱兜转。
范无巨略略诧异,骤然听闻身后传来嗡鸣声,心中暗道了声不好,还不等其动作,硕大的头颅便腾空而起。
短剑停在无头鬼身旁,薛钊沉吟道:“只是地鬼?”
头颅翻转着落于地上,那范无巨眨眨眼,忽而咧嘴笑道:“地鬼又如何?你可知六大鬼王都神魂俱灭,为何偏偏本王还活得好好的?”
无头鬼身反手抽向身后,薛钊退后一步避开,便见鬼身站起,脖颈里冒出阴煞,继而凝聚成头颅。
那范无巨肆意道:“因为本王杀不死!”
范无巨探手,从殿侧飞来一物落于手中。长柄、铁爪,望之好似痒痒挠。
这奇门兵器有个名头:剜心挝(通抓),极为歹毒。
剜心挝抓来,薛钊短剑上迎,使了个缠字诀,将那剜心挝带到一旁,上步左手剑指疾速点出,正中范无巨咽喉。
咽喉被点,范无巨略略一僵,薛钊转身反手一剑,便将其左臂连通头颅斩下。
剜心挝横扫而来,薛钊退步避过。便见那范无巨又长出左臂与头颅来。
薛钊仔细观量,先前的头颅早已消散,新斩落的头颅与左臂泛起丝丝黑烟。
再观量那范无巨新生头颅,薛钊眉头舒展,道:“原来如此,什么杀不死,不过是吞了太多魂魄,难怪你修不成鬼王。”
范无巨冷哼一声:“鬼王又有何用?还不是死在前头?你这牛鼻子有些见识,实话告诉你,本王化身三千。你这牛鼻子便是有人仙修为,本王拼着损了半数化身也能生生耗死你!”
薛钊忽而一笑:“我又不傻,为什么要跟你硬耗?”
张口喷吐,三头火鸦喷吐而出。那范无巨挥舞剜心挝打落一头,扭身格了一剑,便又被薛钊剑指点中胸前。
“榨!”
轰——
范无巨陡然跪在地上,砸得烟尘四散。
范无巨艰难抬头:“千斤榨?奇了,你这牛鼻子怎地不用黄符?”
薛钊提剑上前,面上无悲无喜。
范无巨心中悚然:“你要做什么?”
嗤——
短剑刺入其腹,薛钊双手按着剑柄,盯着范无巨道:“你既有三千化身,那我便帮你放出来。”
“不——”
短剑滑动,惨叫声中,范无巨胸腹剖开。不待薛钊动手,便有无数双手自内中探出,扯开伤口,挣扎着从中爬出。
薛钊后退两步,两头火鸦于头顶兜转。出来一鬼,火鸦便扑上去点燃一鬼,只须臾光景,便有十余凶煞死于幽绿阴火灼烧之下。
范无巨面上再无先前从容,惊骇道:“你……你到底是谁?放开本王!”
薛钊沉默不言。
范无巨又道:“本王放了那女子,你我就此罢手如何?”
“聒噪!”薛钊上前两步,一掌拍在范无巨额头:“榨!”
轰!范无巨仰面砸在地上,被那万钧之力压得身形扁平,胸腹处破开的口子里,兀自往外涌出无数的凶煞厉鬼。
半晌,一抹红影自胸腹处破出。兜转的火鸦方要扑上去,又悬停在红影前。
薛钊终于动容:“柴小姐。”
抬手牵引,柴如意的魂魄浑浑噩噩飘荡到其面前,终于醒过神来。张口好似说了什么,却悄无声息。
薛钊暗自叹息。她被剥了红煞,如今不过是新死阴魂,又哪里会发声?
法诀变换,阴火罩将柴如意笼罩。薛钊伸手牵引,略略顿足,身形便自水府中腾空而起。
柴如意面上挂了一抹浅笑,低头观量,就见那两头火鸦顺着范无巨破开的胸腹钻入。压得好似一张皮的范无巨咧着嘴,无声哀嚎,却又无能为力。
身形跃出江面,身下旋涡缓缓合拢,身形飘忽的柴如意又张口说了些什么。
薛钊听不到,却大抵知晓其意,就道:“我那阴火鸦总要烧上几日才罢休,怕是范无巨那三千化身也不够烧的。”
阴天,不见阳光,天色却已亮了。
薛钊落在滩涂巨石旁,观量了下巨石上柴如意的肉身,眉头顿时皱起。
挠了挠头,他看向柴如意:“迟了些……这下你好像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