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无风,有蝉轻鸣。
爪子挥舞,那竹枝上的一对竹蝉便被扫落。吵人的蝉鸣停歇,香奴便想着,已经要到夏天了么?
她朝着山梁瞥了一眼,便见一对人影正步入竹林。香奴飞快自毛竹上滑落,落地奔行一阵,迎着薛钊远远便喊道:“道士,要到夏天了!我方才扫落了两只竹蝉。”
“唔,快了。”薛钊应着。
立夏已过,夏天自然就不远了。他身后竹篓里装得满满的,一旁燕无姝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香奴忽而记起先前薛钊说过要寻她算账,心中就有些讪讪。一双乌黑的眸子眨动,却见吃她酱牛肉的女子好似有些变化。
香奴心中纳闷,那女子依旧斗笠、帷幕遮面,身着皂衣,看着一如当日。
“走啦,给你带了白粽。”
“哦。”
香奴应着,蹒跚而行,须臾便被两人越过。她抬头观量,却见薛钊与那女子并肩而行,虽不曾言语,行走间却合着相同的韵律。
待到了草庐下,薛钊卸下背篓,香奴便捧着自己的大铁碗早早等着。
薛钊取了白粽,拆了草绳将白嫩嫩的粽子放进铁碗里,继而又提了雄鸡:“先去办正事。”
香奴捧着铁碗,看着白粽道:“道士,糖水呢?”
“有的。”应声的却是燕无姝。
她自背篓里小心拎起一盏西施壶,略略倾倒,那浓稠的红糖水便浇在了白粽之上。
“快吃吧。”
嗅着熟悉的香味,香奴胃口大开。在七里坪时,每到端午前后,道士便会用竹筒煮了白粽,又淋上浓稠的红糖水,香奴可以连吃十几日也不会腻。
草庐里,皂色外裳挂起,遮挡了身形。窸窸窣窣,衣裙褪下,香奴能瞥见女子玉瓷般的小腿。
俄尔,发髻散落,燕无姝收拾了皂衣,身上已然换上了新衣。
米白、翠绿相缀的马面裙,月白小衣,淡绿的褙子,头发散落,只用红绳拢了,足下更是换了双月白色的绣鞋。
香奴观量着,嘴里不停。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衣裳一换,那股英气褪去,又多了几分婉约。
燕无姝寻了木盆、皂角,端着去到溪边浣洗。
香奴后知后觉,总算察觉到了女子的变化。好似……抢酱牛肉的女子自在了不少?
定是跟着道士在城里吃了好吃的!
香奴心中愤愤,白粽一扫而光,她又探着舌头将那浓稠的红糖水舔食干净。
薛钊回来时,就见香奴蹲坐在铁碗前发怔。
“还要吃吗?”他问。
香奴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仰头说道:“道士,下次我也要去城里。”
“好啊。”薛钊弯腰拾起竹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字,道:“你先将这几个字学会了,下次就带你去。”
香奴顿时神情恹恹,俄尔还打了个哈欠。
薛钊丢下竹枝,不再理会厌学的香奴,提了柴刀又去伐竹。草庐框架已成,余下便是编织四面墙壁,敷了混着泥土的茅草,便能成型。哦,还要造一些起居器具。
一面细竹编织的竹墙刚立好,身后脚步声渐近,薛钊便嗅到一股甘甜又稍稍刺鼻的皂角气息。
他回首,便见端着木盆的女子俏立一旁。他略略一怔,心中便有诗句划过——红绵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
“道友?”
“唔……这春辰色衣裳果然与你相配。”
“嗯——”她略略局促,到底抬起头来道:“道友……可有脏衣裳?我,我帮不上什么,洗衣裳还是会的。”
“嗯,那就谢过道友了。”
燕无姝展颜,很是开心。
薛钊换了长衫,那百衲衣便让燕无姝拿去洗。那平如湖水的心境,忽而就雀跃起来,于是薛钊造起草庐来又快了几分。
傍晚时,用过饭食,又来了精神头的香奴跑去顽耍。
燕无姝便用西施壶煮了山野茶,邀着薛钊对坐品茶。
一盅茶刚饮过,她便取了那柄短剑,摩挲两下,道:“这几日劳烦道友照料,我不知何以为报……思来想去,身边便只剩下这青吟剑——”
她双手捧着递上,冲着错愕的薛钊说道:“是以,还请道友手下此剑。”
“哈?”薛钊连连推脱:“此乃道友随身之剑——”
“请道友收下!”燕无姝言辞不容置疑。
薛钊思忖了一番,接过短剑笑道:“正好我好奇这法剑,如此……我便替道友保管一阵。”
燕无姝舒出一口气,脸上浮现笑意,心中轻松了几分。自己再不能修行,这青吟剑与其随着自己蒙尘,不如赠与他。毕竟,他可是自己的道侣啊。
青吟剑放在一旁草席上,薛钊为其斟茶,好奇道:“道友,不知剑修是如何修行的?”
“也是一般修行。不过筑基后便要寻一可心的剑器随身温养,待炼精化炁之后,又要以神魂分出一缕念头寄在剑身上。如此使起来才会如臂所指。”
“原来如此。”
玄甲经上有四十余式剑法,却不曾记载隔空御剑的法门。
燕无姝又道:“平素早晚还要习练剑法,熟稔剑性。炼精化炁之时可御剑隔空,炼炁化神之时可发剑芒,待到了人仙境,听师父说便可御剑临空,千里纵横不过等闲。”
“厉害。”薛钊又长了见识。
燕无姝暗自神伤了一阵,忽而说道:“道友才是厉害,初见时便夺了我的剑,还发出剑芒……想来道友御剑隔空定然胜我许多。”
薛钊正色道:“并没有。其实我只会发剑芒,御剑隔空什么的,一点都不会。”
燕无姝怔住,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得香奴自远处呼喊。
“道士!道士!我擒了个老鬼!”
二人自草庐里扭头观望,便见身形鼓胀了许多的香奴人立奔行,左爪还拖着一个虚影。
那虚影兀自呼喊:“快放了老朽!不然老朽禀报城隍,定要治你这妖精的罪!”
“哈?你这老鬼莫非与城隍还有勾连?”
对视一眼,二人起身迎将出去。
放大了的香奴奔行极快,转眼便到得近前。许是见那老鬼不老实,香奴便薅起来将其掼在地上,趾高气扬道:“再嚷嚷便将你捶成灰!”
那老鬼便哀嚎道:“呜呼哀哉,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薛钊定睛观量,便见地上的老鬼一袭杏衣,头戴平顶帽,须发皆白,腰间还悬着一块漆黑的牌子。他识得,那是城隍阴司发与鬼吏、鬼差的令牌。
“香奴,莫要冒失。”
香奴犟嘴:“哪里冒失了?道士不是要寻个老鬼教柴如意修行吗?”
薛钊便叹道:“可是你抓来的是鬼吏啊。”
“哈?”
那地上的老鬼骨碌着起身,看向草庐前的男女,只觉男子俊朗、女子秀美,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心中拿捏不准二人身份,便抱拳道:“总算二位讲道理,小老儿本是此方土地,正在庙中收取香火,这妖精便冲进来,一言不发上来就打!诶唷,这一路拖行,小老儿快散架子啦!”
薛钊抱拳:“原来是土地公。还请老人家见谅,香奴素来顽皮,但本心是好的,没什么恶意。
相请不如偶遇,正好庐里备了山野茶,土地公不如一起饮一杯?”
“额……也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土地公略略沉吟,便应承下来。
二人一鬼步入草庐,薛钊正要洗茶盅,那挂着的画卷里便走出一红衣女子,抢先取了茶盅清洗。
土地公瞥了一眼,继而神色大变!
“区区阴魂却不惧天罡……嘶,定魂珠!”土地公瞥见了画卷上嵌着的漆黑珠子,继而正色拱手看向二人:“小神此方土地胡端荣,敢问二位仙长高姓大名?”
“燕无姝。”她只说了名号,却提也不提青城山。
“薛钊。”他也同样。
那土地公胡端荣却胡须抖动,起身一揖到底:“原来是薛仙长当面!小神有礼了!”
“土地公多礼了……你知道我?”
胡端荣起身激动道:“若非薛仙长以阴火将那范无巨烧得灰飞烟灭,小神等只怕还要日日在那水府听差,受那恶鬼拷打责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