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生得不好看,却胜在年轻、勤快。自丈夫过世,四邻八乡总有人上门说亲。
此时大周风气虽日趋保守,民间却不管那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守着个瞎眼孤老婆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何苦呢?
不说旁的,下东村便有一户老鳏夫,年岁是大了些,可家中殷实。丑娘嫁过去不说锦衣玉食,起码也会吃饱穿暖。
可丑娘是个心善的,自觉婆婆待自己不错,总不好舍了婆婆而去。
婆婆起先担心丑娘改嫁,自己没了着落,其后心思有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眼瞅着丑娘过得这般辛苦,婆婆心中动容,于是待丑娘清醒时总会唠叨着劝说一阵。
奈何丑娘就是不听。
不听就不听吧,婆婆想着丑娘这病症,十日里倒是有一半的日子都浑浑噩噩的,她眼睛瞎,媳妇呆傻,就这般凑活着过下去,能过几年就算几年。
而后薛钊与香奴来了,医好了丑娘的病症。婆婆放下心事,转而又觉着自己是个拖累。晚间,丑娘又跑出去借了粮食,婆婆吃到嘴里愈发不是滋味儿,一时想不开,摸索着便悬梁自尽了。
薛钊在一旁看着没言语,小女娘更是如此,她歪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年前她还是九节狼,又哪里懂得人类的悲欢离合?
婆媳抱头痛哭了一阵,丑娘这才说了话,只道会看好婆婆,又感激了薛钊救命之恩。
薛钊与小女娘回返西厢,门一关上,小女娘就道:“道士,我是该同情吗?可是我不太理解。那婆婆一把年纪了,左右都会死,早死晚死有区别吗?”
“这就不对了,蝼蚁尚且苟存。换成香奴明知自己快死了,会选择不吃不喝饿死吗?”
“我会撑死!”
薛钊哈哈大笑,揽过小女娘,心道香奴只怕要褪去妖身才会有同理心了。
小女娘却会错了意,扬起小脸双眸莹莹泛光,嘴巴撅起,一点点的踮起脚来。
薛钊俯身嘴唇印上,好半晌才分开。
转过天来,已是腊月二十七。
清早起来,小女娘顶着寒风打了一趟拳脚,随即就见丑娘早早起来做饭。那瞎眼婆婆就陪在一旁,丑娘的目光三不五时地就会看过去,生怕婆婆又会想不开。
香奴跑回房里,就见道士不知从何处淘弄来了一根细竹,正在一段缠绕着丝线。
“要钓鱼?”
“给丑娘的。”
小女娘凑过来看了半晌,那鱼竿只是寻常,不见半点灵异,就道:“平平常常,送了她又有何用?”
薛钊笑着说:“有甲申啊,直钩不用饵料也能钓上来。”
“也是。”
小女娘双手撑着下巴,想起河鲜的滋味,顿时蹙起眉头来,她不喜欢河鲜,但极为喜欢海鲜。想到此节,舔了舔嘴唇,说道:“道士,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海边吧?”
“嗯,总有机会的。”
鱼竿做好了,丑娘已做好了早饭。局促着要请薛钊吃,薛钊笑着摆手拒绝,将那鱼竿塞给了丑娘。
“薛郎中,这是……鱼竿?”
薛钊就道:“此地临近大明湖,丑娘凿了冰,说不定会钓来不少鱼呢。”
“哈?”丑娘莫名其妙。
丈夫死后,佃的那几亩薄田也被东主收了回去,为了维持生计,丑娘什么活计都接。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手艺极好,最擅绣工,这才让婆媳二人维持了下来。
如今眼看就要过年,全然接不到活计,不想薛钊就送来了鱼竿。
她便想着,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可是婆婆——
薛钊就道:“去的时候记得被竹篓,你婆婆我照看着,一准出不了事。”
“嗯,多谢你。”
吃过早饭,丑娘忐忑着,背着竹篓,提着鱼竿走了。临行前将婆婆托付给了薛钊,薛钊便让小女娘陪着瞎眼老婆婆说话。
却说巧娘一路走出去十几里,好容易到得湖畔,便见大明湖早已冰封,又临近年关,左近四下无人。
她寻了個尖锐的大石头,费力地凿冰。直累得满身汗水,这才将冰面破开。
细线挂着鱼钩丢进冰窟窿里,巧娘蹲踞下来,期盼着能有鱼儿上钩。
大明湖底,甲申正假寐着,忽而便感觉熟悉的气息忽而接近。它奋力游动,很快便寻到了冰窟窿边儿的巧娘。
瞧了两眼,甲申眨眨眼,随即飞速游动起来,将湖底的大鱼尽数赶了过来。
它虽不曾有号令水族的本领,却也是一方大妖,气势放出来,吓得鱼儿纷纷朝此间汇聚。
湖面上的丑娘等了半晌,直到身上泛起凉意,心下就有些凄凉。她从未钓过鱼,又哪里会这般好运气?
正哀叹之际,忽而就有二尺长的大鲤鱼跳出冰窟窿,直挺挺的落在脚边。
“吓!”丑娘吓了一跳,随即就是一喜,紧忙将大鱼丢进竹篓里。
结果刚要蹲踞下来,又钻出来一条三尺长的鲢鱼!此后一条接一条,鱼儿不住的跳出冰窟窿,只须臾光景便将那竹篓装得满满当当。
丑娘心下大喜,只道是漫天神佛显灵,可怜她这个苦命人,于是连连跪地磕头:“够了够了,多谢神仙庇佑,多谢神仙庇佑。”
说来也奇,她叩首之后果然就再没鱼儿跳将出来。
丑娘备好竹篓,奋力才站起身来,虽每一步走的都极吃力,心中却满是喜悦。
百多斤的大鱼,拿回去与村中邻居换一换,这年也勉强能过了。
她又想着,若是每日都有这么多的鱼儿就好了,自己与婆婆也能吃饱饭,不再受穷。随即紧忙摇了摇头,觉着自己还是太过贪心了。
这一次都是神明显灵,那神明又哪里会这般清闲,不理会那些大事,反倒灌注自己一个小女子?
十几里路走的艰难,到得下东村,丑娘挨家过问要不要换鱼。
村中百姓大多良善,瞧着那鱼儿是刚出水的,便舍了米粮与丑娘交换。
待其回返自家,背篓里除了一条大鲤鱼,余下的地方早被各色米粮给装满了。
进得正房里,眼见婆婆正在闲坐,丑娘就高兴的说:“婆婆,今天走运,去钓鱼结果钓了好多,我拿着换了些米粮,这年节咱们也能吃顿好的了。你摸摸看,这大鲤鱼二尺多长,十来斤呢。”
婆婆道:“吓?真钓上来了?郎中身边的小女娘说你一准能钓到鱼,我还不信,不成想果然钓到了鱼。”顿了顿,忽而声音压低:“丑娘,我怎么觉着那郎中……不只是郎中?好似能掐会算一样?还有那小女娘,好大的力气!我晌午下床走动,正要摸回去,她过来单手就把我扛了回去。”
“还有还有,我听那小女娘私下里称薛郎中为道士。”
“这样啊,”丑娘就说道:“道士也有不少会医术的,人家既然不愿意说,想来是有苦衷吧。”
“嗯,也是。这条大鲤鱼一会儿炖了,将中间的分给薛郎中。”
“嗯,我知道啦。”
丑娘却想着,那鱼竿是薛郎中给的,说不得有什么神异,这才引得鱼儿纷纷跳出水?
想到此节,她赶忙寻了鱼竿,仔细擦拭了一番,又小心的戳在了床边。若果然神异,说不定来日也会钓到很多鱼呢。
晚间,丑娘下足了心思将那大鲤鱼炖了,又将最好吃的鱼腹装在盘子里,给西厢的薛钊、香奴送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西厢里看着依旧破烂,可却比正房里还要暖和。更奇怪的是,那小女娘竟然不见了。
薛郎中笑吟吟接过鱼肉道了谢,转头又塞了些干菌子过来。丑娘推拒不得,只好收了。
她便想着,若薛郎中是神仙,那定然也是个好神仙。
转过天,丑娘早早起来,做了早饭,又拎着鱼竿、背着竹篓去了大明湖。
一路上,好似宝贝一般紧紧抱着那粗糙的鱼竿,心中不住的祈愿,盼着如昨日一般钓到鱼。
那块石头还在远处,她费力破了兵,又如同昨日一般蹲踞在那里。
神仙显灵了!
过了一会儿,那鱼儿又好似跃龙门一般自冰窟窿里不住的往外跳,丑娘便喜得掉了眼泪。
又是满满一背篓百多斤的鱼,丑娘这次犯了难。村里能换的人家早就换了,总不能存下来一直自己吃。想着济南城尽在眼前,她便咬咬牙,背着竹篓朝济南城行去。
内城她自然是进不去的,那里有兵丁收人头税,她背着鱼,只怕还会多收上一份。
她便在外城寻了间酒楼,哀求了伙计,总算见了掌柜。那掌柜也是个心善的,可怜她不容易,到底将那竹篓里的鱼尽数收了下来。
点算银钱,竟然给了二两一钱有余!
有了银钱,丑娘喜滋滋的去扯了几尺布,她与婆婆好些年不曾置办新衣裳了。过年了,总要像模像样置办一身。其余针头线脑,她都买了些,甚至还咬牙买了一小包糖瓜。
等她回返家门时,又是天色已黑。
她将东西放进房里,与婆婆言语几声,忙不迭的寻到了西厢,进门便恭恭敬敬跪伏下来叩拜不已。
“诶?你这是做什么?”
薛钊不好上前搀扶,心念一动,演真图里的小女娘就现身一旁,眨眨眼,当即上前将丑娘提了起来。
“额……”
丑娘心下骇然,这小女娘个头不高,年岁不大,怎么这般大的力气?
略略怔了下,丑娘就道:“多谢仙长出手相助,这两日得了仙长庇佑,每次都能钓到不少鱼。可算是解了眼前难关。”
薛钊就笑着道:“丑娘似乎谢错人了。”
“哈?”丑娘不解。
“我送你那鱼竿只是寻常,是伱自己心善,才会有旁的神仙庇佑吧。不信你明日换个鱼竿去试试?”
“真……真不是薛郎中?”
“真不是。”
丑娘茫然而去,心中思忖,莫非自己真被漫天神佛眷顾了?
西厢里,香奴关了房门,瞅着破破烂烂的房子略有些嫌弃。
说道:“道士,我们还要待多久?”
“过了年就走。”
香奴就道:“那瞎眼婆婆说家里死了人,不能贴对联、挂年画,也不能放爆竹呢。”
“你想放,那就去外边放好了。”
“果真?”小女娘顿时高兴起来,缠磨着薛钊取了炮仗,转头就喜滋滋溜了出去。
过了半晌,隐隐传来鞭炮声,以及小女娘嚣张的笑声,时而夹杂村中顽童惊呼。
薛钊摇摇头,就趺坐下来,仔细雕琢着麒麟印。内中纹路蚀刻的差不多了,算算正月前便能完工。
初次在外过年,薛钊心中有些不定。本以为是想念那山下的七里坪,想了想去,却是这一路上遭遇的人。
忽而想起了燕无姝,也不知她在山上如何了。
又是一声巨响,过得须臾,小女娘神色慌张的跑了进来。
“道士,我要进演真图,快!”
薛钊想着,定是小女娘惹祸了。果然,她刚进得演真图里,门外就有个妇人拉扯着哭哭啼啼的顽童寻了过来。
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谁家的小娘子,鞭炮丢厕所里,炸了我家孩儿满头满脸!”
薛钊愕然,想了想,干脆推门而出。
正房也开了门,丑娘赶忙出来问询:“张家嫂子,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她指着顽童衣裳上的污浊道:“瞧瞧,新换的衣裳,炸得全是屎尿,这如何再穿?”
薛钊就道:“那我赔你银子好了。”
丑娘却赶忙拦下,说道:“张家嫂子,那不如衣裳脱了,我来洗好了。”
张家嫂子见二人态度不错,气儿消了大半,说道:“那小女娘眼瞅着就要出阁了,怎么还能跟几个孩子顽耍?这位哥儿,可得管束好了,这般放肆,只怕来日要吃婆家苦头呢。”
薛钊陪着笑,丑娘说了一车好话,那张家嫂子才扯着顽童忿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