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贝从始至终低着头,整个人身上那种颓乏而无助的气息,越来越重。
陈灼感觉到了不对劲,眉心微蹙,语气也正经了些:“仙贝。”被叫到名字的小姑娘,立即甩甩脑瓜子否认,下一秒便调头想要冲回房里。 结果上臂被一把拉住,仙贝周身僵直,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去抹掉眼角的泪渍。 陈灼察觉到了什么,直接把她拉回身,问:“怎么了?”
最怕别人的关心,因为那种委屈、难过、无能为力,总会成倍疯长。 仙贝喉咙又发涩,仿佛哽着一颗青柠,鼻头也酸到要命。 仙贝只想回房间,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这般窘态。她无比羡慕那些能不假思索转身摔门或者大吼大叫歇斯底里表达负面情绪的人。 她完全不懂怎么发脾气,从小到大,没冲谁发过一次火。 第一次绘画人物的愤怒肖像时,仙贝走网络上搜了许多真人图片,研究许久……哇,原来这就是愤怒啊。 好勇敢好直率的愤怒,和捧腹大笑、侃侃而谈一样可爱迷人,光芒万丈。 她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只有害怕、担忧、忐忑不安,在怯生生地占据高地。 仙贝仍埋着头,这一次,还特别排斥地拼了命地往下缩脑袋,好像脸上有什么非常丑陋的疤痕不敢给人看一样。 陈灼并未多想,直接伸手抬起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视线相碰一刻,陈灼当场怔住。 他没有想到,小姑娘在哭。 眼底满是惊惧,那些汩汩从眼眶朝外冒不停的水珠儿,也使得这些情绪更为透晰,更有力量。 通红眼白里,黑色的瞳仁不敢再望向他,开始朝一旁躲藏。 陈灼心口一窒,迟滞几秒,飞快松了手。 小不点小女孩子哭泣的样子,让他很想……想把她抱起来,去什么地方,让她侧身坐到自己腿上,替她擦眼泪,温言软语哄她。 这是一种陡然升腾出来的奇怪可耻念头,就好像——第二次在超市碰到她时,他头一回从一个女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想把她抱起来轻轻放进购物车”的可爱。 所以他不敢再动她。 陈灼尝试问了句:“哭什么?”
仙贝摇头,猛摇头。 在原地,陈灼感到棘手,停顿几秒,他又用极度温和的语气问:“被我刚才的动作吓到了?”
仙贝还是以肢体语言否认。 “还是我说话太凶?”
摇头。 长呼一口气,陈灼望向一个地方,而后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你在这等我。”
说完转身就走。 仙贝抽了会鼻子,直到男人高大的影子完全脱开自己。 才揉揉眼角,悄悄掀起眼帘,看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等到陈灼完全拐进一间房,仙贝双手捂脸。 好丢人好没用…… 在这个人面前哭…… 他明明这么好,可自己回馈给他的全是负能量的情绪,沉默,惧怕,眼泪…… 在原地暗自懊悔一分钟,那具颀长的影子又回到自己身上。 影子主人又叫她名字:“仙贝。”
仙贝两只小耳朵立即待命。 “现在抬个头。”
仙贝:……? “行吗?”
他语气循循善诱,好不耐心。
眼睛扑闪两下,仙贝深吸一口气,缓缓……仰起脸…… 嗳! 仙贝心脏一跳,什、什么啊…… 还是之前的衣着,还是之前的人。 只是不知何时,男人给自己套了个黑漆漆的面罩,金属网状的……他的头,就完完全全被套在里面,几乎看不清…… 仙贝完全惊呆,半晌没挪开眼,好奇他脸上的到底是什么。 ……击剑服吗……有点像…… 此时此刻,男人因为环境闭塞,有点儿发闷的声音,很温和地从面罩里传出来:“不是因为说话过分,也不是因为动作太凶,那一定是我的脸吓着你了。我把它藏起来,我们别看了,不哭了,嗯?”仙贝心内小声吐槽,这个头罩更吓人吧…… 但…… 你这样,真的好搞笑啊。 仙贝旋即低头,破涕为笑,极小的一声。 但她还是吓得赶紧捂住嘴,想把肺腑之乐藏回去。 戴着奇怪面罩的男人不以为意,抬起一只手,盖到她脑袋上方,就放那,哼笑了声:“今天运气不错,能看到你哭,还能看到你笑。”
唉……他长叹,重复:“运气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这几个字,莫名戳中仙贝一根名为酸楚的神经。 眼边泫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她神经质一样的心绪变化他都能安慰她说运气好。 而她呢,却连亲口告诉一个这么好的人,他值得喜欢的勇气都没有。 “没事了吧?”
见着小女孩又丧气地垂下脑门,陈灼摘了面罩,询问的口气越发谨慎。
唔,仙贝用力磕了下头。 “早点休息,”他说:“晚安。”晚安,仙贝在心里轻轻回着,慢慢转身。 脚步迟滞、沉重,仿佛行走在泥沼间。 仙贝也搞不清,以前看到人她就想躲,逃窜得越远越好,可当下,她竟然也会舍不得,像有一只偌大的盒子摆在心里,装满她想要报答他的礼物,想展示的东西,可能不贵重,也不那么精致,可是她想让他看见。 它们积累了好久,好多,压在她胸口,沉甸甸的。她快载不动了。 回到门内,仙贝小心翼翼扬眼。 不料陈灼还站在原处,像是打算看着她进房后关上门再走。 仙贝极快敛目,一只小手扒住门把手,一只小手举至半空,晃了两下,拜拜的手势。 陈灼不再逗留,声含笑意,又说了“晚安”,回身便走。 仙贝这时才敢完全望向他,男人的背影。 那种熟悉的绞疼又出现了,在控诉她的懦弱,竭尽全力想要把那些折磨受刑一般的情绪倾倒出去。 扣在门把上的指节勒到发白,仙贝没有关上门。 眉头紧锁,双眼注视着男人行走的方向,她深深吸气,两瓣唇张了下,气息漏了出去,喉头却仿佛堵住。 好难。 仙贝再一次吸气,如同水下闭气挑战,也许人类在濒死时,应该能突破极限,超越自我,都能做到了吧? 脸都憋到红透,仙贝感到不行了,头晕目眩。 呼——松懈的一刹那,她用力闭闭眼,启齿喊出:“陈灼——!”
叫出来了! 啊天哪! 叫出来了! 清亮而动人,是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也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声音。 她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吗?!对吗???? 男人回头时,脸上的诧异,是最好的回答。 像一个用尽全力蹬腿猜把自己送回海滩险些溺亡的人,仙贝大口喘着气。 陈灼站在原处,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他问:“什么事?”
一和他对上眼,那些一鼓作气全都蔫光。 仙贝手脚不知往哪摆放,无所适从。 到底想对他说什么,到底为什么这样用不怕死的勇气喊住他,仙贝心如明镜。 可是,怎么办?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心肆无忌惮地撞,撞到她根本没办法说话。 短短几秒,仙贝脸被男人平息的目光,烘得滚烫。 她突然像个神经病一样喊住他,接着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定蠢死了。 回去吗? 不行! 她要说。 她害怕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义无反顾的勇猛。 她担心以后不会再有今晚这样,誓死都要吐露心声的志气。 明天太阳升起,她一定又要变回去了,变回那个缩在壳里的胆小鬼,失败者。 下一秒,仙贝转过身,呼气呼气,咽咽口水。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在肚子里演练好几遍,仙贝强压下无法掌控的心率,再一次启齿,皱起鼻子,架起双肩,假装自己很厉害,很果敢。 然后…… “我……” 气息音。 怎么又变回去了?仙贝欲哭无泪。 试着升上去一点呢? “我……” 好像是大了一点?他听得见吗?他站有点远。 …… …… 陈灼立在原处,就盯着这姑娘,一直尝试着提调子。 吞吞吐吐往外面冒字,光是一个“我”,就说了好几次。他都听得见,一清二楚。 每次,好不容易蹦出一个字,肩膀立刻松下去,仿佛耗尽一身元气。 轮到“喜”字时,仙贝脸蛋涨得通红,额头背部都是汗。 但她还在努力,努力连贯整理好她想说的,看似简单容易,实则要她命的几个字眼: “我我……喜……” “我……喜喜喜……” “嗳。”
“我我我……喜……啊……” “我喜……” 不再结巴的一句出口,仙贝双眼一亮,刚要接上“欢”字—— 她的右肩忽然被人握住,往后方一带! 还未回神,她已经跌进一个怀里,有手臂自她身侧绕过。 是他吗? 仙贝睁大了眼,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除了他还有谁呢? 属于男人的上半躯体的力量,瞬间倾倒过来。 那么重,可能比她心里的大盒子还要重,难道他心里也有个大箱子吗? 又那么近,那么真实,唔呀,好像都要把她眼泪都挤压出来啦。 有什么搁在了她头顶,发出极轻的喟息,紧接着,这声音毫不迟滞地说了三个字: “我也是。”
仙贝周身一顿,泪花尽数涌出。 我也是。 我喜欢你,小扇贝,我也喜欢你啊。 世上人舌灿莲花,世上人能轻言心中所想, 你不一样,让我心疼的小姑娘,谢谢你,愿意把珍珠捧出来,让我看见了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