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清平镇,木醒古藤生嫩。说待夏风吹至,影投荷塘粉。欲得几朵海棠花,恰巧蝶偷吻。软语卿卿贴鬓,任他春光趁。
芊芊素手,笔走龙蛇。待最后一笔落下,一阙《好事近》书就。
慵懒揉了揉手腕,柴如意复又观量一遍,只觉小家子气十足,便蹙起了眉头。
“小姐!”菘蓝自屏风转进来,喜道:“徐夫人的马车到了。”
柴如意起身,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方才的小儿女姿态,笑意盈盈道:“好,我去迎一迎。”
清风自窗口吹来,纸笺飞舞,自屏风上方飘过,而后落在地上。薛钊弯腰拾起,虽不知柴如意写的是什么词牌,却也从字里行间窥出柴如意的雀跃。
柴家生意陷入危局,她为何还会雀跃?
薛钊思忖一番,觉着或许是因着此番出行,好似池鱼入海,笼鸟归林。
三日行程,昼行夜宿,谈不上多苦,也谈不上享受。
柴如意与菘蓝大多都在那辆油壁车中,只用餐时才会下来,四下游走一番,舒活一下筋骨。
薛钊到底与柴如意照了面,女子生得珠圆玉润,却谈不上胖,一张脸端庄大气,颜色极好。
两人说过几句,大抵都是在寒暄。
将纸笺放在桌案上,薛钊喝了口茶,想着若非要顶门立户,柴如意或许会是个易安居士那般的奇女子吧?
香奴在墙角拨弄着赏香,见那烟柱笔直而上,便忍不住探出爪子来回拨弄。
脚步声阵阵,柴如意与菘蓝回返,其后还多了一主一仆。
薛钊瞥了一眼,那女子三十余年纪,颜色不说多好,却也浑身贵气。
“如意且宽心,徐家在这清平镇尚能做得了住,今秋的蜡花有多少,便交割多少。价钱嘛,就按如意说的来。”
“那就多谢徐夫人了。”
笑语盈盈间,一行人绕过屏风,去到内中雅间。
薛钊不耐听那琐屑的家长里短,便扭头透过敞开的窗子,观量依山而建的清平镇。
此地百年前本为军镇,本朝初年废弃,却因盛产白蜡树而日渐繁盛。是以柴如意舍近求远,宁可绕路也要先到此地。
远山如黛,柳枝垂窗。举目望去,四面峰峦紫翠环,新楼花木锦成山。
香奴腻了赏香,便蹒跚回来,寻了好似头盔一般的铁碗,人立而起看向薛钊。
薛钊从盘中捏起两块果子,放入铁碗中,香奴便捧着碗大嚼起来。
香奴生得好看,又难得的好脾气,没几日便惹得菘蓝时不时过来投喂。便是柴如意也嘱咐,吃饭是多送一份给香奴。
薛钊寻思着,如此下去,香奴迟早会吃胖了。
屏风里不知说起了什么,徐夫人与柴如意咯咯笑了起来。
就听徐夫人道:“如意今年十七了吧?我知道你要强,可女子总要嫁人,总不能当一辈子姑娘。”
柴如意嗔道:“徐夫人又来打趣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咯咯,算我多嘴,给你赔不是了,你啊,爱嫁不嫁。”顿了顿,又道:“下一站,可是要去扶摇寨?”
“嗯,总要走一遭的。”
徐夫人叹息着道:“扶摇寨虽是熟苗,可一来山路南行,二来……到底是蛮夷,如意还是打发掌柜的去吧,你这样抛头露面,总是不好。”
柴如意道:“不妨事,年前盘账,清理了一批贪得无厌的掌柜。如今手下也没剩下几个可用之人……如今来势汹汹,我不亲自游走,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业败了。”
“哎,苦了你了。”
徐夫人又说了一会,便带着丫鬟起身告辞。柴如意起身下楼去送,待回来时,茶楼里又清净下来。
“菘蓝,可看见我写的东西了?”
“不曾呢……”
薛钊起身,捏起纸笺信步停在屏风前,伸手递过去道:“风吹过来的,柴小姐好才情。”
内间略略一滞,菘蓝接过纸笺,柴如意便道:“薛公子还请入内喝一杯茶水,奴家还不曾谢过薛公子一路护佑之情呢。”
“也好。”
薛钊迈步入内,见柴如意起身相迎,便顺着其意对象而坐。香奴蹒跚着跟进来,头上扣了铁碗,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渣滓。
菘蓝咯咯笑道:“香奴怎么弄得这么脏?快来擦擦。”说着便抽出帕子,仔细地给香奴擦拭。
柴如意亲手斟茶,又将茶杯推将过来。薛钊颔首道谢,举杯品了一口,只觉回味甘醇,却不知是什么茶。
柴如意道:“菘蓝,今日料想再无客登门,放你松快一会,记得莫要走远。”
“嘻,知道了。”菘蓝应承,收了帕子便兴高采烈的走了。
雅间里只剩下薛钊与柴如意。
柴如意道:“薛公子与表兄,不知是如何相识的?”
“道左相逢,路见不平。”薛钊言简意赅。
“听表兄提过一嘴,薛公子修道?”
“嗯。”
柴如意咬着嘴唇沉吟,半晌才道:“那薛公子可会算命?”
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山通仙,乃修行养生之术。若修行不成,道士便会习得其余四术,以谋生计。
薛钊不会卜卦、算命,却笑着说:“柴小姐想算什么?”
“姻缘。”
薛钊道:“柴小姐可知人命并非定数?”
柴如意奇道:“薛公子这说法……奴家怎么听闻,人命乃天定,早有定数?”
薛钊笑了:“若果真都是定数,那我还修个什么道?”
柴如意哑然。
和尚们大抵是相信一切都有因果定数,道士们则不信。若有道士张口闭口都是定数,那一准是在用话术骗钱。
薛钊又道:“黄老讲无为,无为,无违也。”
“何谓无为?”
“上不违天道自然,中不违公俗良序,下不违本心之念,方才算无为。”顿了顿,薛钊道:“柴小姐并非修行之人,天道自然谈不上,公俗良序也无需我多言……只是,柴小姐似乎心中块垒颇多,本心不得自在。”
柴如意听闻此言,抚额苦笑:“这世上又有何人自在?不想为,却又不得不为。”
“柴小姐可知井中观天?”
“公子何意?”
薛钊回思道:“有些事你刻下觉着很重要,跳出来再看,就变得无关紧要;有些情谊你以为不能割舍,十年过后再去看,这世上离了谁,也不曾耽搁你活得有滋有味。”
“薛公子洒脱,我……奴家怕是做不到。”
话已至此,薛钊不复多言。
柴如意撑着香腮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
修整一日,车马重新启程,离了清平镇,一头扎进绵延的深山里。
听闻此行是去扶摇寨,随行的护院纷纷噤若寒蝉。
有相熟的护院低声对薛钊道:“薛公子,苗女多情,公子到时候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
“我听闻苗女都会以心头血养情蛊,若相中了公子,说不定会偷偷放情蛊。”
有一护院策马追上来,笑道:“劳资巴不得中了情蛊,娶个苗女总好过打光棍。”
身后的书箱敲击两声,那是香奴在示警。薛钊皱眉,顺着风隐约闻到一股血腥味。
“停!”
“停,都停下!”
随着薛钊一声喝,车马队停在路间。那护院抽刀四下观量,低声问道:“薛公子可是发现了不对?”
“有血腥味。”
护院咬牙,朝前方喝道:“邹老三,去前面探一探!”
“晓得喽!”
骏马嘶鸣,一骑越众而出,朝前奔行。方才奔行不远,先是铜锣声响,继而一颗巨木砸落,横亘路中。探路的邹老三一拉缰绳,骏马人立而起,调转马首,伏低身形,亡命打马而回。
嗖嗖嗖——
十几枚羽箭追袭而来,邹老三闷哼一声,背心已中了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