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金碗回返,路过巧娘家门前,却见屋中早已熄了灯火。略略顿足,薛钊进得自家,胡乱思忖一番便倒头睡去。
清早。
薛钊悠然醒来,身旁却不见香奴的身影。他起身穿了外衣,便见小女娘散乱着发髻,正捧着一团蚕茧晒着太阳。
“道士!”小女娘献宝也似奔过来,双手托着那蚕茧道:“这个肯定是天蚕。”
“为何?”
“比凤蝶茧大了许多,你瞧。”
果然,那蚕茧竟似鹅蛋大小。薛钊暗自思忖,天蚕的茧有这般大么?
“那就好生养着,我也想看看天蚕会化作什么样的蝴蝶。”
“嗯嗯。”
小女娘连连点头,又喜滋滋捧着蚕茧蹲踞一旁窃窃私语。
薛钊洗漱过,又煮了些糙米粥,随即搬了藤椅纳凉。隐隐听闻巧娘家中传来吵嚷声,薛钊抬头寻见房顶茅草上落着的喜鹊,便掐了法诀招招手,那喜鹊双目闪过光华,继而飞腾落下,乖巧停在其手中。
薛钊起身取了一把糙米喂了喜鹊,抬手撒开:“去吧!”
喜鹊喳喳几声,飞腾着落在巧娘家门前的树梢上。
那喜鹊充作耳目,院中一切便都落在薛钊眼中。
“……额给你三升米还买不下皱巴巴滴地精?”说话的是刘六,咬牙切齿。
巧娘虽畏缩着退了一步,却辩白道:“那地精买时不到五两银钱,可那时一升米不过四文铜钱。你要想买,那便按此价算——”
刘六顿时跳脚:“额疯咧?按你的价钱算,岂不是一百石稻谷都不够?”
巧娘又道:“你若买不了,那便将剩下的地精还我……再补一斗糙米。”
“凭甚地!”刘六气疯了,丢下米袋扭头就走:“爱要不要,左右额给咧!”
巧娘气得抹了眼泪,摔摔打打,到底提了那三升糙米回了屋中。
树梢上的喜鹊目中光华流散,喳喳叫了几声,扑腾着飞远。
薛钊自藤椅上睁开眼,心中若有所思。
香奴在身后嚷道:“道士,你那粥再熬就糊了!”
薛钊过去瞧了瞧,果然,那一锅粥生生熬煮成了糙米饭。他便笑着熄了灶中柴火,说:“那就不吃粥,改吃米饭。”
“菜呢?”
“拌些野菜可好?”
香奴顿时没了胃口,野菜大多发涩,她不喜欢。囫囵吃过早饭,薛钊便提了一坛酒要出门。
香奴问道:“要去做什么?”
“去寻曲三娘打听一些事。”薛钊停步:“你要去吗?”
香奴摇头,与其如此,莫不如去寻那片高粱,折了吃汁水。
薛钊便信步出了自家,不片刻寻到了曲三娘家门前。他隔着柴门招呼,俄尔那曲三娘便从房中疑惑而出。
“咦?薛神医寻我?”
曲三娘发髻散乱,面色古怪。
“正是,有些事想请教三娘。”
曲三娘咬唇嗫嚅,道:“那你等一下。”
她一个人去到屋中,须臾却出来两人。
薛钊瞠目,那齐老却轻咳一声道:“老朽方才有些事与三娘商议……这个,那额就先走一步,你们聊,你们聊。”
曲三娘剜了其一眼,又笑着将薛钊让进院,搬了藤椅对向而坐。薛钊奉上酒水,曲三娘推辞一番,到底笑着收下。
山茶斟了七分,曲三娘便道:“薛神医真是客气,有事直问就是了,额先前还受了你恩惠咧。”
“初次登门嘛。”
“咯咯,薛神医一看就知书达理,这般人物,若不是困在此间,只怕就是举人也中得。”顿了顿,曲三娘爽快道:“薛神医问吧,额有啥说啥。”
薛钊便道:“昨夜那人参……地精是巧娘拿出来的,照理刘家理应感恩戴德,为何刘家人全都浑不在意?周遭乡党也习以为常?”
“这……”曲三娘神色复杂,呷了口茶水道:“此事……说来话长啊。要说这巧娘,心里头是善,可有时候善的不是时候;她性子平素软得很,可委屈急了,又……哎,额就说两个事情,薛神医你就明白咧。”
曲三娘娓娓道来,说的却不只是两桩。
其一是两年前,有乡民嗜酒生疾,请了城中郎中诊治,郎中明言,此后不可饮酒。
那乡民忍了半月,酒虫犯了实在忍耐不住,刚好有货郎贩酒而来,乡民便哀求李巧娘帮着买酒。巧娘推却不得,帮着买了酒,那乡民喝过之后旧疾复发,几日间便一命呜呼;
其二是一年多前,有顽童来借渔网,李巧娘问也不问便将渔网借与顽童。转头那顽童去到下南河中撒网捉鱼,却被渔网拖得落了水。若非岸边乡民瞧见,只怕又是一条人命;
加之李巧娘受的委屈多了,时而便会在谷场啜泣,而后历数乡民忘恩负义,惹得一干人等颜面无光,这林林种种加起来,乡民自然对那李巧娘心中厌弃。
说到最后,曲三娘叹息道:“额也不是不知好歹,可巧娘那善心实在是……一言难尽。”
薛钊忽而想起还定魂珠时,与定闲法师谈过一些佛法。
其中说到‘善而无慧’,定闲便道,善而无慧多悲。且佛经中有载,佛门六道轮回,善而无慧者为修罗。
他心中暗忖,莫非这李巧娘是修罗女转世不成?
咦?如此想来,莫非这洞天还是个佛门法宝?
“原来如此,”心思电转,暂且将疑惑按下,薛钊笑道:“那三娘可知,这巧娘有何所求?”
“所求?”曲三娘笑了:“那还不简单?只消得了薛神医这般的如意郎君,李巧娘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咧。”
薛钊怔了下,笑道:“三娘真会说笑。”
“额可没说笑!”曲三娘正色道:“有些事情额不该多嘴,不过……巧娘也二十一咧,这夫妻那些事情都不知听了多少回墙根咧,她想滴是甚,额就是猜也猜到咧。”
又略略盘桓,饮尽两盏茶,薛钊告辞离去。路上心中思忖,一个心善却无智慧,且动了春心的女子,这等阵眼该如何解?
他行了一阵,便碰到了捧着甜高粱杆的香奴。
“再折下去,只怕那片高粱就绝收了。”
香奴嚼着甜高粱哼哼两声,也不知应了什么。临到家门前,香奴忽而定住身形,鼻头耸动,而后疑惑地看向林中。
薛钊收回推开柴门的手回头观望,遥遥便见一娇小身形一步三摇地行来。
的确是一步三摇。那女子探出一步,身形前后挪动几次,才会又迈出一步,望之好似……好似……花魁?还是扶桑的那种!
仔细观量,那女子一袭褐布麻衣,肩头扛着个挑了包袱的竹竿,身形矮胖,脸却极长,行走起来神态极为安逸。
生面孔,莫非是外人误入此间?
他还在思量,身旁的香奴忽而丢下甜高粱,冲着那女子奔行过去,口中还嚷着:“鸟妖,哪里跑!”
那女子身形定住,丢下肩头扛着的包袱,忽而腾空而起,化作一尺来长肥硕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掉头就飞。
九节狼本就不以身形迅捷而著称,香奴奔行起来只是寻常,可薛钊却愕然发现,香奴与那肥鸟距离却在一点点拉近。
待离得近了,那鸟儿振翅高飞,香奴于树枝上闪展腾挪,忽而冲天而起,露出原形朝着那鸟儿挥出爪子。
鸟儿大骇,发出蛤蟆一般的叫声又连连振翅,爪子自尾羽扫过,只抓下一根羽毛,香奴便从天上落下。
亏得薛钊跟了过去,探手将香奴接住。
怀中香奴兀自愤恨嚷道:“臭鸟妖,我早晚抓了你烤了吃!”
衣裳从天飘落,薛钊探手抓过,忍不住问道:“什么仇什么怨?”
“不共戴天!”
“认识?”
“嗯,”香奴点头,继而瞪大眼睛催促道:“道士快走快走,迟了就遭殃了!”
“哈?”
薛钊抬头,便见那肥鸟兜转回来,身旁还伴着一群鸟雀。
“快跑啊!”
香奴自怀中挣脱,落地扭头便跑。薛钊迟了一步,下一刻,便有雨点般的鸟粪袭来。
一人一妖狼狈奔逃回家,亏着逃得快,不然一准被那鸟粪给埋了。
香奴喘着粗气,又化作人形,隔着窗子与那肥鸟对骂:“臭鸟妖,你有种下来!”
天上传来肥鸟喝骂:“粗尾巴,你有种出来!”
“你下来!”
“你出来!”
薛钊避过头,将手中衣裙丢在香奴头上:“快去穿了衣裳。”
“道士,帮我把那臭鸟打下来!”香奴捧着衣裳怒不可遏。
“好。”
薛钊径直出门,躲过一波鸟粪,掏出晃神珠对着天上一摇,晃神珠光芒闪过,那天上的鸟雀便好似喝醉了一般纷纷掉落下来。
那肥鸟也不例外,落在地上胡乱扑腾,一边发出蛙鸣般的叫声,一边叫嚷道:“粗尾巴,看我如何教训你,嘿嘿……求饶也没用!”
薛钊看着那肥鸟,隐约有些眼熟。这鸟寻常总能见到,却不知什么名头。
身后脚步声噔噔,胡乱套了衣裙的香奴奔出来,瞥见地上肥鸟,顿时仰天大笑:“诶嘿嘿,大仇得报,就在今日!臭鸟,看我如何拍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