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钊瞧了一眼吴老汉,吴老汉却无动于衷。于是开口道:“老丈停下,我就在此处下车了。”
“吁~”四轮大马车缓缓停下,吴老汉纳罕道:“这位公子,此地还在城外啊。这大明湖畔都是有钱人家的别院,这会儿只怕都空置了。”
“嗯,我知道,多谢老丈。”
薛钊跳下马车,车厢顶上的香奴便一个跟头翻了下来。
四轮马车重新启动,吴老汉瞧着小满还在眼巴巴瞧着那两个缓步而行的身影,就说道:“莫要看了,得罪了贵人,小心惹祸上身。”
“爹,你看那两人……”
“不知道,好歹没害咱们,旁的就莫管了。驾!”
官道上,薛钊与香奴走到那身形近前,女子好似不曾看见二人一般,一直复述了一句话:“客人可要甲鱼?上好的滋补甲鱼,只要三百钱。”
香奴瞧着那女子,转头看向薛钊:“女鬼?”
薛钊摇了摇头:“不好说。”
他探手伸向篮子,提了一只硕大的甲鱼出来:“是你在护着她?”
手中的甲鱼略略挣扎,薛钊松手,那甲鱼落地便化作了个秃头罗锅老儿。甲鱼精连连朝着薛钊作揖:“见过这位仙长。小的名甲申,见这女子可怜,便护持了一阵。”
“难怪。”人间有天罡煞气,等闲鬼祟一时半刻便会被天罡消融。
这幽魂懵懵懂懂,却一直不曾消散,也是亏着这甲鱼护持。
“她这是……魂魄出窍?”
“回仙长,这女子乃是下东村的孙丑娘,去岁嫁了個汉子,不料今年年初就得病死了。孙丑娘一时受了刺激,就此患上了离魂症。”顿了顿,作揖又道:“仙长若有法子,还请救一救丑娘。”
“你倒是个知晓情义的。”
甲申就道:“小的不曾化形时得了其祖放生,如今有了些许本事,总要报还一二。”
甲申正笑着,就见小女娘歪着头行了过来,绕着其兜转一圈儿,探手敲了敲后背,顿时发出空空之声。
“这位小娘子……”
“嘘。”小女娘又抬手按在甲申脑袋上,猛地往下一按,甲申的脑袋顿时缩回去大半。
“不是,你要……”
再按,还是只缩回去一半。
香奴就蹙眉道:“怪了,你的脑壳为何不能缩回身子里?”
甲申哭笑不得,道:“小娘子,在下是甲鱼,不是乌龟!”
“没礼貌。”薛钊将小女娘扯回来,瞧着那甲申道:“你头前一路,我去下东村瞧瞧。”
“哎。”甲申喜形于色,连忙头前带路。
这下东村就在大明湖左近,前行路上,甲申絮絮叨叨,倒是说明了前因后果。却说当年大明湖涨水,甲申还不曾化形,便被洪水卷到了下东村左近。嬉戏一阵,不想天亮时大水竟然退了。
甲申无奈,只得躲进池塘里。如此过了月余,被村民一网捞了起来。他当时也没什么法术,也没化去横骨,被人提着急得哭了出来。
恰巧丑娘的祖父经过,瞧一只甲鱼竟然哭了,便认定此甲鱼有灵异之处。花费一些银钱,将甲申讨要了过去。在家中饲养了一阵,其祖父趁着外出,又将甲申投入了大明湖里。
如此过了七十年,其祖父早已过世,便是丑娘的父母也过世了。化形为人的甲申找寻了一番,便暗中护着丑娘。
奈何这离魂症实在不知如何下手,甲申无奈,只得每日随着丑娘的魂魄来此地游荡。
行出去五六里,一处村落遥遥在望,有炊烟袅娜升腾。到得角落里一处小院,甲申就道:“如今这屋子里就剩下丑娘跟她瞎眼婆婆,实在不好过活。小的只得每日往返,自大明湖里寻了些鱼虾来,不然这二人只怕就要饿死了。”
“嗯。”薛钊上前,停在柴门左近,朗声道:“屋内可有人?”
“谁啊?”
好半晌,自黑漆漆的屋里摸出个瞎眼婆子。“谁在说话?”
薛钊就道:“婆婆,在下是游方郎中,听闻府上有病人?”
“有是有,”婆子为难道:“只是家中实在没银钱……”
“无妨,若不费事,在下顺手医治了就是,权当日行一善了。”
那婆子更加狐疑:“郎君怎么会这般好心?莫要以为婆子我眼睛瞎了就好欺负!”
香奴忍不住就道:“不要钱给治病还不领情?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道士,咱们走吧。”
婆子听得香奴清脆的声音,顿时心下放心了一半,连忙阻拦道:“怪我老婆子多心了,对不住郎中……还请郎中给我儿媳瞧瞧,总不好痴痴呆呆的,跟个木头人一样。”
薛钊应了一声,扭头看向甲申,后者拱拱手,化作原形,飞快地爬过婆子脚边,一溜烟的进了屋内。
薛钊眨眨眼,忽而觉得龟兔赛跑这事儿,放在此间也并非全无可能啊。瞧这甲鱼,只怕比兔子还要快上几分。
小院不大,内中并无家禽,却有个空荡荡的鸭舍。想是因着治病,又没了收入,这才将鸭子尽数卖了。
进到内里,转过灶台进到里间,便见床榻上歪着个槁木死灰般的身形。
阴阳索略略牵引,那生魂缓缓飘过去,薛钊手掐法诀,使了个还魂术,那幽魂便没入身躯之内。
俄尔,那身躯有了些反应,却依旧不曾吭声。
“郎中,这便是婆子的儿媳,伱瞧瞧能治不能治?”
“嗯,婆婆莫急,我仔细瞧瞧。”
他行将过去,探手扯住女子的手腕,渡过去一丝真炁,在那女子体内游走一番,随即暗暗蹙眉。
这女子天生周身窍穴打开,只怕是有了甲申暗中护佑,这才没让脏东西占据了躯壳。饶是如此,也因此经常魂魄离体。
他又细细探查,可惜女子根骨极差,只怕不能入道。民间这等开了周身窍穴的,在关外大多成了萨满,在关内则成了出道仙。
所谓出道仙,便是山野精怪,有心收敛香火者,借用开了窍的人的身子,四下行善积德。
山精野怪收取香火,用的则是漫天神佛的名号;出道者得些许银钱,维持生计。更有说出道仙须得五弊三缺,实则是总有精怪上身,难免伤了本源。
薛钊思忖了下,探手在丑娘身子上连点几下,打出真炁封住窍穴,随即厉声一喝:“还不快快醒来!”
只听得丑娘连连打嗝,泥丸宫里冒出一缕黑烟,刚要遁走便被薛钊随手拂过,顿时化作青烟消散。
丑娘眼睛上翻,哏喽一声,随即缓缓回神。
瞎眼婆子听得声响,连忙磕磕绊绊寻过来:“媳妇,如何了啊?”
丑娘缓了缓,探手抓住干枯的手,道:“婆婆?”
“哎……哎?媳妇?你好啦?”
“我,我这是……”
婆子喜得掉了眼泪:“天可怜见,总算是好啦,快,快给郎中磕头。”
婆子扯着孙丑娘就要给薛钊磕头,薛钊连忙伸手搀扶了,说道:“些许小事,不用行如此大礼。”
婆子不迭的应承,又没口子的说,过往延医问药,银钱没少抛费,却什么用都没有。定是那些黑了心的郎中在榨取银钱。
薛钊就道:“婆婆只怕误会了,丑娘这病,不是实病。”
“邪病?”
“嗯,也算吧。”
婆子顿时急了:“那郎中,这以后还会不会再犯啊?”
薛钊估算了下,说道:“三四十年内不会再犯。婆婆放心,我既然管了,自会管到底。过上十几二十年,我定会再来此处为其稳固一二。”
“哎,这就好,这就好。”婆子谢过薛钊,又为难起来:“可怜老婆子家里穷得叮当响,既没银钱,也不知如何招待贵客。”
薛钊思量了下,就道:“我看家中还有一处厢房,若婆婆不介意,不如将那厢房赁给我,就算抵诊金了。”
“这好是好,只是那厢房破败,村中房子也不值得什么。若郎中不在意,尽管住着就是了。”
“那就好。”
薛钊又瞧了眼丑娘……嗯,的确有些丑。头发焦黄打卷,五官单独拿出来都算可以,偏凑在一处让人瞧着分外别扭。
冲着丑娘略略颔首,薛钊便带着小女娘……提着甲申出了房。
厢房不过两间,的确有些年久失修。
薛钊放开甲申,其落地后连连头杵地:“多谢仙长出手。”
“以后记得多行善事。”
甲申应了,随即飞快爬走。
小女娘不在意住哪里,只在意晚间吃什么。
便道:“道士,晚上吃什么?”
薛钊就道:“还有几袋子米粮,一会儿我去城中采买一番……”
不待其说完,香奴就雀跃道:“我也去我也去,我要买爆竹。”
“好。”
薛钊将西厢简单拾掇了下,随即带着小女娘施展遁术,到得城中。
四下搜罗了一阵,采买了不少海鲜干货,又买了些肉、菜。
济南依旧是北方,冬日里的青菜有限,不过是蒜苗、韭黄之类的。
集市上还遇见卖葱的,小女娘惊奇的瞧了半晌。那摊主瞧她生得嫽俏,干脆送了一根。
香奴剥了外层葱皮,一口咬下,当即惊奇道:“怪哉,这大葱居然是甜的!”
那摊主就乐得露出一口豁牙,就如同瞧过往头次来济南的客商一般。
小女娘到底掏了银钱,买了足足两大捆,丢进演真图里,二人这才施施然回返。
到得下东村时,此时天色早已漆黑。小院正房里亮起了油灯,好歹有了些光亮,烟囱里还冒出缕缕炊烟。
二人刚进西厢房,不片刻那巧娘就端了碗碟过来。
她样貌丑,却是个手巧的,那碗碟里是一大碗萝卜丝汤,与一盘子煎饼。
内中放足了佐料,闻起来喷香诱人。
薛钊就道:“你才刚好,家徒四壁的,不用想着招待我们。”
巧娘就道:“得了郎中恩情,报还无门,寻常的饭食还是能招待得了的。郎中快趁热吃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钊只得谢过,小女娘这会儿干脆抄起一张煎饼来大嚼,咔哧咔哧,眉眼弯弯:“有些甜,好吃。”
薛钊无意一瞥,却瞧见丑娘垂了头,暗暗吞了口水。
待丑娘走了,薛钊卷了煎饼,就着萝卜丝汤,吃着不说美味,倒也算是新鲜。
一餐吃过,薛钊自演真图里取出稻谷来,寻了个盆装满,递给小女娘道:“去给她们送一些去。”
“哦,为什么啊?”
“人情往来。”
小女娘就应了,欢快地端着盆跑了出去。过得半晌,小女娘喜滋滋回来,说道:“那婆婆好一阵道谢,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人情往来果然有趣。”
吃饱喝足,薛钊洗了碗筷,又打了井水来,二人洗漱过后便早早安歇。
床榻原本只是个木架子,薛钊在其上铺了被褥。漏风的地方,也用物件填补了,加之生起了火盆,这西厢里倒也还算暖和。
小女娘蛆虫一般蛄蛹了好半晌,挨了薛钊一下,到底老实了下来。她便有些不开心,道士就是死板,说是非要等到她完全化形才能行房,那还要等好久呢?
残月西沉,夜深人静。
正酣睡的二人忽而听得正房里传来一声惊呼,跟着便是不住的呼喊。
薛钊与香奴紧忙穿了衣裳过去观望,却见那婆子倒在丑娘怀里,房梁上还悬着腰带。
“婆婆啊,你这是何苦啊……”
薛钊瞧了两眼,上前说道:“不急着哭,你婆婆还有口气。”
“还请郎中出手,奴来世必定为奴为婢报答郎中活命之恩!”
薛钊没应声,探手拍在婆子胸口,略略振颤两下,婆子哏儿的一声,缓过气来。
“婆婆!”
那瞎眼婆子缓了缓,说道:“怪哉,我不是死了吗?怎么还瞧不见东西?丑娘?你怎么也想不开追着我来了?”
丑娘抱着婆子喜极而泣:“婆婆,你没死,郎中把你救活了。”
瞎眼婆子一怔,叹息道:“我是个不中用的,只会拖累你,又何必救我呢?我死了,你也好寻个人家嫁了,将来生了孩子,相夫教子,总好过守着我个孤老婆子。”
那丑娘只是哭着不停的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