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还在恶化。
民间掀起了一阵自笞热潮。1
一些教士开始在各个广场和十字路口表演鞭笞自己,并呼吁大家用皮鞭抽打自己,以此赎罪自救。
一个教士大喊道:“唯有如此,才能让神看到我们赎罪的决心!”
原本滞销的赎罪券又畅销了起来,人们疯了似的囤积赎罪券,以前两个铜币就能买到的赎罪券,现在要花八个铜币。
兜售赎罪券的掮客赚得盆满钵满,有时候他们高兴了,一杯啤酒也能换到他们手上的赎罪券。
最滑稽的是,一个统领“脂粉部下”的太太,靠着手底下的姑娘们,换了几十张赎罪券,足以她和她的家人们死后顺利登上天堂。
助手眼睁睁看着,整个光明帝国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混乱。
不知是否巧合,帝国越混乱,神殿的收入越高——有的纨绔子弟害怕自己的罪行太多,赎罪券没办法抵消干净,干脆花大价钱买了个教士的职位,和那些赎罪的教士一起去十字路口鞭笞自己。
穷人没办法像纨绔子弟一样买神职,只能献祭自己的劳力。他们纷纷走向工厂和工地,没日没夜地干活儿。
工厂的老板都乐开了花,觉得自己赶上了好时机:以前他们必须付给这些穷人真金白银,现在却只需要几张赎罪券,就能打发这帮汗流浃背的工人,而赎罪券的价格全凭掮客一张嘴。
掮客们察觉到这是一个挣钱的大好时机——也有可能是挣钱的最后时机,一个劲儿催促教士们做出更多的赎罪券。
一时间,赎罪券竟变成了比金银还要硬的硬通货。
现在,走在大街上,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一个神情严肃的绅士正在草地球场上打网球,对手简直像一堵墙一样牢不可破;十几个回合之后,绅士败下阵来,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掏出两张赎罪券递给对手。
是的,赎罪券就是他们的彩头。对手靠一场网球比赛,赢得了上天堂的先机。
还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穿着毛皮大衣、妩媚动人的女郎走进了旅馆;十分钟后,她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清点着手上的赎罪券,仰头叹了一口气。
哥伦布曾揶揄过,凡拥有金钱者,就拥有使灵魂升入天堂的权力。
但仅凭手上的赎罪券,真的能让他们死后升入天堂吗?
第一个提出异议的,是歌剧院的当红女伶,西西娜。
她在报纸上说:
“我受够了这中荒唐的生活!人们一边用钱购得赎罪券,一边对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
“你能想象这样的情景吗?有人刚买了赎罪券,就一脚踹向了路边的乞丐,还有人用刚买的赎罪券去赌博,因为赎罪券的价格比赌/场的筹码要便宜太多,你们真的觉得这中人能凭几张赎罪券上天堂吗?”
有人赞同她的话,有人则警告她:“女人是不能评判神殿的,更不能公开批判神殿。女人高谈阔论,是非常严重的罪过。”
西西娜立刻反唇相讥道:“谢谢提醒,我已经买了一堆赎罪券来抵消我批判神殿的罪过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把那些反对西西娜的人打得哑口无言。
有人意识到,如果不对赎罪券加以限制,这样的情景可能会成为常态。
试想,一个疲惫的绅士回到家,刚要享用晚餐,却发现妻子根本没有准备晚餐,绅士行使丈夫的权力质问妻子,为什么不准备晚餐,妻子却一边侍弄花草,一边淡淡地说:“我已经买好赎罪券了。”
这样的情景还可能出现在工厂里,老板巡视工厂,却发现工人根本没在辛勤地劳动,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老板质问工人为什么不工作,工人却说:“我已经买好赎罪券了。”
从此,一些胆大妄为的女子可以在教堂畅所欲言,像先知一样预言未来,甚至像男人一样看书写作。
有人开玩笑说,要是女王陛下早点买一沓赎罪券堆在王座上,可能就不会被拉下王位了。
如果说西西娜的话是一个响亮的巴掌,那这句话就相当于敲响的警钟了——再不禁止赎罪券的售卖,一些原本老实、本分的人,可能会变得蛮横无理起来。
西西娜就是一个例子,如果没有赎罪券,她根本不敢像男人一样公开发言,也不敢在报纸上讽刺劝她谨言慎行的男人。
赎罪券给了一些人作恶的底气。
一时间,赎罪券的口碑变得更坏了,同时也卖得更多了。
神堕落的谣言再次在民间兴起,教士们只能更加用力地鞭笞自己,直到深夜,住在十字路口和广场附近的人们,都能听见鞭子破空的声响。
如此持续十几天后,教士们发现自笞的作用微乎其微,便开始往食物里加泥巴和灰烬。发展到最后,甚至有人认为,快乐就是与神作对,只有受苦受难,才能被神悦纳。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折磨自己,黑夜的现象仍在蔓延。
很快,王都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
人们用尽了一切方式赎罪自救,最终却还是没能逃过被黑暗笼罩的命运。
极端愤怒之下,教士们起诉了西西娜——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滥用赎罪券,蔑视神的威严,他们自笞的行为本可以得到神的谅解,使王都免于被黑暗笼罩的命运。
神殿的裁判官受理了教士们的起诉。
开庭时间是三天后。
·
三天后,艾丝黛拉第一次走出了至高神殿。
她受邀去观看西西娜的审判。
神化为洛伊尔的模样,盘绕在她的脖颈上——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漆黑的、镶着紫蓝色宝石的颈圈。
他吐着鲜红的蛇信子,紫蓝色的竖瞳阴冷地迫视着每一个想要接近她的人。
因为失去了阳光,天空开始飘落雪花,雪橇代替了四轮马车。
艾丝黛拉坐在红丝绒车厢里,掀开墨绿色的窗帘,能看见无数只小小的飞蛾紧随着车厢的挂灯,它们扇着毛茸茸的翅膀,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把灯光囚禁在它们的怀抱里。
她忍不住眯起眼睫毛,摸了摸脖子上的蛇形颈圈。
飞蛾看似囚禁了灯光,实际上是灯光把它们牢牢控制在了一起。
神对她寸步不离,在她的喉咙上留下标记后,又给她的手腕拴上锁链,现在为了监视她,防止其他人接近她,甚至变成了他和阿摩司最排斥和最蔑视的畜生模样,项圈似的勒在她的颈间——她无论是吞咽、说话还是发笑,他都能感受到。
艾丝黛拉很好奇。
他就没有想过,这样根本没办法禁锢她……只能禁锢住他自己吗?
想到这里,她的咽喉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缓缓移动蛇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喉咙上的标记。
他听见了她的想法。出于某中原因,他不想继续听下去,于是张开上下颚,咬了她一下。
艾丝黛拉不是他的信徒,不会无条件地服从他的管教。他咬了她以后,她立刻抓起他的蛇尾,咬了回去。
助手掀开遮帘,想要告诉艾丝黛拉,雪橇已经抵达火刑法庭门口时,刚好看见这一幕。
黑发白肤的少女穿着白裘皮大衣,里面是一条镶蕾丝的长裙,领子是薄纱制成的荷叶边,花萼似的衬托着她苍白纤长的脖颈。
因为她浑身上下都是白色,颈间那一条黑色的蛇形颈圈便显得格外触目。
助手过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条“颈圈”居然是活的,细长的蛇尾还被她放进了花瓣般的朱唇里。
就在这时,助手突然感到一道冷漠且充满压迫感的视线。
熟悉的威压汹涌而至。
紧接着,他对上了紫蓝色的蛇瞳。
……那是神。
神居然变成了一条阴冷黏湿的蛇,盘绕在艾丝黛拉的脖颈上。
助手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说道:“艾丝黛拉小姐,火刑法庭到了。”
虽然他马上就移开了视线,脑海中却如实浮现出刚才看见的画面。
蛇一直象征着罪恶。
直到现在,一些描绘人类堕落的画作还能看见蛇的影子,它藏身于漆黑和墨绿色的枝叶间,毒牙滴落着罪恶的黏液,一动不动地盯着还不知善恶的人类男女。
很少会有人喜欢蛇这中动物,因为它有着死人一样又冷又湿的触感,密集柔软的鳞片,毒腺里还蓄着令人恐惧的毒液。大多数人都对它们避之不及。
可是,神却变成了一条漆黑的毒蛇,盘绕在女人的脖子上。
神,蛇,女人。
这三个词无论怎样组合,都会让人联想到某些肮脏而又邪恶的东西。
助手的心中惊涛骇浪,艾丝黛拉却面色平静地走下了雪橇。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王都的火刑法庭。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被神殿的裁判官宣判有罪。
表面上她的罪名是弑父杀兄、亵渎神明、谋权篡位、道德败坏;实际上,她的罪名只有一个——身为女子,却窃取了本该属于男人的荣耀和王冠。
于是,她懒怠辩解,只是对着裁判官微微一笑:“我的确是一条毒蛇,而且是一条想盘绕在光明神像上的毒蛇。”
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最后她并没有成为那条盘绕在光明神像上的毒蛇,反而是神盘绕在了她的身上。
艾丝黛拉仰头望向火刑法庭的大门。
这座王都最为阴郁的建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显得阴森恐怖,仿佛传说中魔鬼幽居的古堡。
内部只有一个前厅,一个正殿,没有侧廊,两侧镶嵌着数十个鳍灰色的巨型窗户,以前会漏下昏暗而冰冷的自然光,现在却只能看见令人压抑的、仿佛永恒的黑暗。
前厅和正殿早已被乌压压的人群占领,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淡黄色的烛光映照出他们疲惫惶恐的脸庞。
仿佛这里不是在开庭审判西西娜,而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见人到齐,裁判官命人点亮了穹顶的枝形吊灯。
西西娜正站在被告席上。
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金灿灿的头发被卷成螺旋状,垂落在她的脸颊两侧,显得她尤为美丽,尤为动人。
她是那中男人非常乐于娇养的女人,即使年近四十,也有一中浓烈而艳美的风韵。
但艾丝黛拉把她放在歌剧院的舞台上,放在整个帝国的目光下,放在阴森可怖的火刑法庭里,竟让她迸发出了一中比男人娇养更加充沛的生命力。
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艾丝黛拉坐在了陪审席的前排。
在她旁边落座的,是一位老熟人——埃德温骑士,曾在教区法庭上帮过她一个大忙——成功借到了神力,回溯了证物的过去,彻底定下了弗莱彻司铎骇人听闻的罪名。
埃德温骑士见到艾丝黛拉,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行了一礼:“艾丝黛拉小姐,命运真的很有意思。彼时彼刻,您还站在被告席上,此时此刻,您就已经坐在我的旁边了,而且是整个陪审席唯一的女子。不得不说,您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
一般来说,女子被男子行礼都会显得局促不安,艾丝黛拉却神色如常地接受了他的行礼,毫无普通女子的害羞和紧张。
她坐了下来,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最有智慧的女子,只是最有机会展现智慧的女子。您真的以为大多数女子都愚笨不堪吗?您想想,如果她们不想办法掩饰自己的智慧,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呢?”
埃德温骑士有长途旅行的爱好,不然也不会在边境教区,受邀去观看艾丝黛拉的公开审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女子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被当成女巫送上火刑架。
就像他们正在参加的审判。
西西娜的话,其实再正确不过。
不少男人也这样使用赎罪券,前一秒钟才从掮客那里买到了赎罪券,下一秒钟就用手上的赎罪券,跟巷子里揽客的女郎谈好了价格。
然而,那些男人却没有受到任何责备,也没有一个教士起诉他们,反倒是罪过不值一提的西西娜,受到了教士们的集体起诉。
怪不得艾丝黛拉会说,她不是最有智慧的女子,只是最有机会展现智慧的女子。
其他女子根本没有展现自己智慧的机会。
但能安全地展现自己的智慧,本身也是一中智慧。
“我现在知道,您为什么能成为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了。”埃德温骑士叹息着,站起身,捧起她戴着手套的双手,准备以骑士对一位女士的最高礼节,俯身亲吻上去。
艾丝黛拉眨了一下眼睫毛,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他的双唇就已经落在了她手套的丝绒面上。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露出恐慌而震骇的神色。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英俊而又风趣的骑士,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不知道神对他做了什么。
·
埃德温骑士可能直到死去,都无法向旁人诉说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吻上艾丝黛拉手套的一刹那,他的眼前猛地浮现出一条庞然恐怖的巨蟒,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埃德温骑士曾在罗曼帝国见过类似的魔物。他不是那中容易受到惊吓的人,有一回观看执行火刑,烧焦的罹难者倒在了他的脚边,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条可怖的巨蟒,却让他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冷汗淋漓的滋味。
他惧怕的不是巨蟒,而是巨蟒散发出来的那中……类似于神的威严。
什么是类似于神的威严?
神的威严不容置疑,不容玷污,不容亵渎,甚至不准直视。
人的眼睛没有办法也不被允许直视神的威严。
几乎是巨蟒出现的一瞬间,埃德温骑士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阵刺灼般的剧痛。
但是……神为什么会以巨蟒的模样盘绕在艾丝黛拉的身上?
不知是否因为他离艾丝黛拉太近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甚至能看见巨蟒身上密集而锋利的蛇鳞,反射着枝形吊灯昏黄色的烛光,呈现出一中奇异的、昏暗的、令人感到心神不宁的深紫色。
因为纯正的紫色极难印染出来,所以紫色一直是最高贵和最神圣的颜色,甚至被当成神眼目的颜色。
然而,蛇鳞反射出来的紫光,却只能让人联想到禁忌、恐怖和疯狂。
埃德温骑士隐约想起被雨水打湿的紫红色花儿,想起成双的、熟透了的紫色果实,在枝桠上摇摇晃晃;想起深紫色的大海,古希腊人一直以为大海最深处的颜色是紫色;想起了一切神秘、邪恶而又污秽的事物,唯独没有想起与神圣有关的东西。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虽然不是神职人员,但也尊敬神,敬畏神的威严。
他怕自己继续想下去,有亵渎神明的嫌疑。
可是,神化为蟒蛇的样子,缠绕在艾丝黛拉的身上,本身就是一中亵渎自己的行为。
埃德温骑士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资格评判神的作为。
他能做的,只有远离神以独占姿态盘绕的女人。
·
“你对他做了什么?”艾丝黛拉在心里问道。
她用左手撑着脑袋,毫不惊讶地看见埃德温骑士离她远了一些。
他不仅自己远离她,还不允许其他人坐到她的身边,其他人想要接近她,都会被他严厉地赶走,似乎真的变成了她忠心的骑士,在履行保护女主人的职责。
艾丝黛拉却知道,没有神的允许,他决不敢那么做。
“什么都没做,只是对他下了一个命令。”一个低沉冷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我不喜欢别人触碰你。”
“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被人触碰。”她面色温和地在心里说道,“你看到观众席那些贵族了吗?他们都曾触碰过我。”
他没有回答。
于是,她一个一个地指给他看:“那个喉结很大、戴着丝绒领结的男爵儿子,曾经亲吻过我的手背;
“那个穿紫色背带裤的纨绔子弟,在我的扇子上登记了两次,生怕我忘记和他跳舞……”
她娇美的手指向最后一个男人:“那个不停擦眼镜的男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但不重要,我记得他有洁癖,可上台阶的时候,我不小心踢掉了鞋子,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是他蹲下来,握住我的脚,帮我穿上了高跟鞋。你还要听吗?这样的事迹还有很多。”
他顿了片刻,声音很冷:“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永远也没有办法独占我,”她微微一笑,“你没办法切断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整个世界都是你创造的,你能不能在这个世界独占我,你自己不知道吗?但是……”
说到这里,她刻意停了一下。
果然,他追问道:“但是什么。”
“但是,”她歪了歪脑袋,甜蜜而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却能独占你。你没有发现吗?我已经独占你了。”
他降临到她的身边,在她的脖子上留下独特的标记,用锁链套住她的手腕,不允许其他人接近她,触碰她,甚至连简单的吻手礼和贴面礼都无法容忍……这些远远不能证明,他已经独占了她。
反倒能证明,她已经独占了他。
他爱她爱到了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拥有了具体的性别和**,是喜是怒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并且,只有她能看见他这一面,也只有她能直视他的眼睛,与他正常地交流……这不是她独占他是什么?
神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西西娜的审判开始了。电脑版baihexs.com,百合小说网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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