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呢?”她跳下来,站在了他面前。
他笑而不语。
半刻钟之后,两人来到了长安街。
还未到宵禁的时辰,高高悬挂的灯笼把整条长安街照的灯火通明,明亮到让人生了错觉,恍若闯进了一场天仙的宴会,但一踏进去,便是坠入了人间,染了满身烟火气。
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在商贩的吆喝声中,衣袂翻飞间带起了飘荡的香气,酸甜苦辣杂糅在一起,一时间教人分不清是糕点的甜香串了梅子的酸味,抑或是莲子的清苦染了辣子的火气。
“卖糖葫芦!糖葫芦哎!”擦肩而过的是扛着糖葫芦棍的小伙儿,声音响彻了半条街。
“江南老字号的糕点!不香不要钱!”横插进耳畔的是触目可及的糕点铺子摊主的吆喝声。
再向前看,有人因为摊位吵得不可开交,不过又很快解决,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
两人并肩走在热闹之中,一步一尘埃。
“等等。”他忽而道。
黎青鸾不解地看向谢霁。
转眼间,他手中就出现了一屉点心——红豆糯米糕。
嗯?黎青鸾疑惑了一下,沈露安吃了红豆可是要起疹子的,但看到他桃花眼半弯着盈满的笑意,她也不忍心拒绝。
待她拿起糕点咬了一口,满口红豆和糯米交织的香气,可那于糯米之上的红豆却是有些奇怪,不同于一般红豆软糯的口感,倒是有些韧劲。
又咬了一口,她开始皱眉,看着手中的红豆糯米糕,难不成这不是红豆?
她看向谢霁。
谢霁挑眉:“如何?”
“好吃。”她犹疑了一瞬,“这是红豆糯米糕?”
“是另一种类的红豆。”他道。
黎青鸾怔愣了一下,不禁看向他,看向那么细心的他。
他今日仍是穿着平日里穿的绣金黑袍,身后蔓延无尽的烟火气,脸上的神情不再是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也不再冷冽嘲讽。如今的目光亮晶晶的,如同夜幕之上的点点星光,这些星光此刻都凝聚在了她身上。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要这长安街永无尽头,他们能一直这么缓慢而又安静地走下去,直至白头。
不过,他愿意吗?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行色匆匆的人太过着急,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踉跄,放下了手。
那人匆匆道歉,又匆匆离开。
谢霁托住她的胳膊,稳住她的身体。
黎青鸾调侃道:“霁王殿下真是眼疾手快。”
“我害怕。”他大大方方承认。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谢霁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性子,又怎么会吐出害怕二字。
“害怕摔了你。”他状似开玩笑。
“不是说会永远接住我吗?”她站直身体。
“是永远,但也害怕。”他侧过脸,道。
他的肤色冷白,一点红便极为显眼,就如此刻耳根染上的淡红。
一刹那间,她听见自己的心在极为剧烈的跳动,几乎是同时她的手臂搭上他的脖颈,硬生生压得他低下头,她在此时抬头吻住了他,重重咬了一口,很快分开。
此时不远处升腾起烟花,嘭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众人霎时间顺着那升腾的烟火流动,气氛沸腾起来。
嘈杂的声音也在耳侧纷扰。
有人说:“真美。”
有人说:“难得一见。”
还有人说:“美极了。”
更有人说:“见此景,此生无憾。”
她说:“我爱你,谢霁。”
但待谢霁回过神后,她却是像平常一样笑着,像是那句话从没说出口过。
他正要说些什么时,一声带着嫌弃的苍老声音响起:“去去去!年轻人要亲热一边去!挡着老夫的摊子了!”
烟花已停,他的声音很洪亮,令人听了禁不住浑身一震。
黎青鸾和谢霁齐齐侧目,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旁,一张破破烂烂的布铺在跟前,上面堆着几个形状奇异的石子,再去看那黑袍老人,却发现那黑袍竟是遮住了他的全身,看不见他的面容甚至身形,只能听得那苍老的声音不断碎碎念着。
“今天真倒霉!算命的没几个!干脆喝西北风算了!”他嘟嘟囔囔。
可眼前的两个人貌似没动,老人十分不耐烦:“你们到底走不走?碍着我的生意了!”
谢霁袖子一挥:“不走!”
老人嘿了一声,很显然不满已经达到了极致:“你这小兔崽子!敢对我不敬!我可是通晓天意之人,你小心遭天谴!”
谢霁似笑非笑:“我不信天,便是天谴又如何?”
老人几乎要弹跳而起,被谢霁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又拿谢霁无能为力,只能弯下腰捂着心口哎呦哎呦地叫:“我被你气得心口疼!”
谢霁蹲下身,“关切”道:“我颇懂医术,帮您瞧一瞧?”
老人显然又被谢霁的举动气着了,眼瞧着又要说些什么。
眼瞅着两人没完没了,黎青鸾赶紧挡在谢霁跟前,放下了一锭银子,笑眯眯道:“老爷子,我信,给我算。”
看见那锭银子,老人眉开眼笑,心口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腰板立刻挺得倍直,头发恨不得竖起来昭示着他的喜悦。
他得意洋洋地冲着谢霁扬了扬手中的银子:“看到了吗?这位小娘子信!”
谢霁嗤笑一声,不与他多言。他知黎青鸾也不信,不过是给他们个台阶下罢了。
“来,伸出手,让我看看你的手相。”老人探出头,这么大的动作,他身上的黑袍仍旧把他遮得严严实实。
黎青鸾依言伸出手。
老人只看了一眼就蹙眉:“小娘子,你这是怎么回事?”
黎青鸾洗耳恭听。
只听他道:“你这手相……与你不太对得上啊!”
“为何?”黎青鸾不动声色道。
老人犹豫了一瞬,道:“你这手相为短命之相,只从手相瞧来,应是已入土为安了才对。”
他似是有些纠结,甚至在怀疑自己的经验,于是他看了一眼黎青鸾,目光在她的眸中一掠而过,随即他闭上眼睛,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在手掌里一筛。
下手又稳又快,石子被筛到了破破烂烂的布上,位置摆的毫无章法。
只见那老人明明闭着眼睛,却好似看出了什么东西,他喃喃道:“原来如此。”
须臾,他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黎青鸾,此时他的眼神虚无又缥缈,像是透过她的皮囊看到了她的灵魂。
她听见老人苍老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低低响起:“孤家寡人之命。害你之人死,你害之人死,爱你之人死,你爱之人死。你终将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一个人,孤独的。”
黎青鸾被他的话惊住,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谢霁却因着身后传来的嘈杂的谈话声,没有听清。
“所以,你会放弃吗?”他突然问。
黎青鸾骤然抬头,对上她一直未看清的眼眸,睿智得能看透一切,却又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
“不会。”她干脆道。
老人轻笑了一声,对她的回答好像在意料之中,他似是无奈地反问:“即便失去所有人?”
“或许,我不会失去所有人呢?”
“前路无法改变。”
“那是因为没有改变过。”她道,“你仅仅是预言了一条路,而我还没走过这条路。”
老人听了她的话一怔,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极为柔美的长相,可那双眼睛却是凌厉而又强大。
他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
黎青鸾不再多言,站起身准备离开,可谁知身后又传来老人的声音:“小娘子,你可知你为何会有如今的际遇?”
黎青鸾道:“我不想知道。”
“哦?为何?”
“没有为何。”
“你不想感谢来自上天的恩赐?”
“我更倾向于是我自己的力量。”她毫不动摇。
老人听了这话,仍是乐呵呵的模样:“过去也有同你一般的人,不信命,妄图逆天改命。”
“然后呢?”
“他们都死了,死在命运之中。”
黎青鸾知道,他口中的“死”并不是真的的死,或许指屈服更为恰当。
“若是你改变不了,怎么办?”他最后问道。
“我所走的路只有一条。”她淡淡回道。
“那不正合了我的预言?”
“不是你的预言,这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
老人不再言,恍然之间黎青鸾似是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叹道:“万种选择,万种对策,陛下心中有数,那我便恭贺陛下,终得圆满。”
黎青鸾听到这句话,霍然转头看向那老人摆摊的地方,摆摊的地方已然了无痕迹,那穿着黑袍的老人、铺在地上破破烂烂的布、还有奇形怪状的石子们统统消失不见了。
仿若一切从未出现过。
她愣住了,可还没回过神就被谢霁拉走了。
她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谢霁摇摇头,他随即道:“夜宵还没吃完,走!”
他的尾音轻快上扬,黎青鸾很少听到他这般声音,心中一跳,随即跟着他再度进入了繁华之中,流连忘返。
他们自是没有注意到,暗处的小巷之中,有人躲在阴影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着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转身,甚至仅仅是微风扬起的发梢,他就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摸着自己有些闷的心口处,暗自想,原来他有病啊,怎么以往没有发作过?真是奇怪了。
阿平再次抬眸,他看到了那个人堂堂正正地咬了身侧男子的唇。
他只觉呼吸更加不畅快了,眨了眨眼,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流了下来。
他抬手去摸,只摸到冰冷的面具,而冰冷的面具下,一滴泪正悄无声息地落下。
阿平有些茫然,他哭了?为什么?
“你挡了老夫的摊子!”身后有人怒气冲冲道。
阿平转身,只见一个黑袍遮住全身的老人,面前一张破破烂烂的布,布上一堆奇形怪状小石头,跟方才那人遇到的算命先生一模一样。
他本不欲理会,抬布就要离开,谁料身后传来意想不到的话语:“哎!你挡了老夫的摊子,不给银子说得过去吗?”
阿平僵直地转身,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他的摊前。
老人看到银子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捧着银子,道:“既然如此,老夫便给你算上一卦。”
阿平丝毫不感兴趣,已经用轻功飞上了屋顶,谁料屋顶之下传来缥缈的声音:“不知来处,更不知归途。”
一句话入耳,阿平浑身一震,顷刻间就到了老人身前:“你说什么?”这个不起眼的老人到底什么来头,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老人却是没有回答他,反而道:“你在迷茫什么?”
阿平毫不犹豫:“我是谁。”
老人随手一撒奇形怪状的石子,石子的位置仍是杂乱无章。
老人仍是闭着眼睛,但话语却已脱口而出:“你因她而来,又因她而归。选择了一辈子追随,至死不渝。”
她是指谁?一辈子追随?追随谁?无数的疑问自阿平心中升起,可当他回过神来想要去寻老人问出个一二三来时,面前的老人连同那些东西已然消失不见了。
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的的确确刚才有人的地方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但递出去的一锭银子却昭示着事情发生的真实。
这时,他抬眸,恰好看到眼前两个人的踪迹,便急忙跟了上去,把预言之事抛掷脑后。
阿平自是不知道,他走之后,那阴暗的小巷之中人影渐渐出现。
老人披着黑袍看着繁华的长安街,街上嬉笑怒骂,人生百态。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世有八苦啊。”
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一切由苦而起。
他拿着破破烂烂的布转身,转身之际,系在腰间的袋子发出石子碰撞的声音,沉闷而又清晰。
不盼他们一帆风顺,只愿他们终得圆满。
小巷之中,那人的身影逐渐消失。
直至小巷之中空无一人,仿若那人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