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蒙着一层阴霾。
玄甲死了。
十五位顶尖的二品杀手也死了。
死在了“越大宝”的刀下。
他一共只出了两刀。
那他当然不会是四品境的越大宝。
树林里一片安静。
林朔月收刀入鞘,走到唐芊的面前。
鲜血从尸身的伤口里不停流出,渗入针叶堆积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仅仅在表面留下鲜艳的红痕,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可怕。
奈何密林里没有风声,血腥味凝而不散。
换作普通人见到这副场面,多半会吓得走不动路,即便唐芊接受过唐家最好的教育,又在不良人历练了大半年,依然用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唐芊背靠着树干,望向已经没有呼吸的玄甲。
“他是谁?”
“夜幕玄甲,引路人座下的第一杀手。”
林朔月如实回答。
唐芊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他刚才想说的,是少统领。”
林朔月嗯了一声。
唐芊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么,你是谁?”
不待林朔月说话,她忽然展颜一笑,轻声道:“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就当我随便问问。”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他也是来自夜幕。
难怪一路上总是会化险为夷。
唐芊低着头,十指交握,眼神格外平静。
她希望他能给出解释。
哪怕一句也好。
但她更希望他继续沉默下去,这样她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清河城的越大宝,还是那个冷着脸的死财迷,两人还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林朔月蹲下身子,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水囊,递到了唐芊面前。
唐芊有些失望,摇头道:“我不喝酒。”
“这是茶,昨晚煮的。”林朔月说。
“我以为你总是喝酒。”
唐芊犹豫了一下,接过他的水囊,没有什么警惕与不信任,语气里却多了些疏远。
白茶要趁热喝。
放凉总会失些香气。
就像不良人和夜幕,注定会是敌人。
“林朔月。”林朔月忽然开口道。
“嗯。”唐芊想着心事,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的名字。”林朔月继续说道。
“林朔月?”
唐芊回过神,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
作为不良人,她当然听过林朔月这个名字,而且分外熟悉,但是长安送来的江湖令,上面的林朔月,是一位双鬓泛白的魁梧大汉。
林朔月想到听风客栈里说书的老先生,直直望向唐芊:“听故事吗?”
唐芊问道:“你会讲故事吗?”
“不知道。”林朔月摇摇头。
“听说你给那位老先生,赏了三百多两。”唐芊转而说道。
“三百五十五两。”林朔月回道。
“记这么清楚?”唐芊问道。
“给他的最多。”林朔月嗯了一声。
“听你的语气,还想要回来?”唐芊说。
“如果可以,是想要回来的。”林朔月承认道。
“真是个财迷。”
唐芊蓦然笑了起来,本就透着一股子灵气的少女,当她不再紧绷着心思,展颜笑起来的时候,便愈发眉眼如画。
她才不要听故事。
她才不想刚刚托付生死的朋友变成敌人站在自己面前。
但她不知道,他不是敌人。
从来都不是。
林朔月又一次取出点心递到她身前:“吃点东西。”
唐芊没再拒绝,接过点心,眯起眼睛咬了一小口,或许是点心放冷了不好吃的缘故,追杀逃亡路上一直都果决的她,忽然间就有些委屈。
早知道如此,她就不理会道长的请求了。
“怎么了?”林朔月问道。
“没什么。”唐芊摇摇头,离家大半年,她第一次怀念起那座悠闲的老城。
“我是首领捡回来的,很小的时候,他把我扔在洛阳城一家院子里,跟外人口中的黄泉赤鬼住在一起,他们对我很好,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很好,但他们不知道对方的过往,只是以名号相称,所以又很不好,直到前段时间才真正变好。”
林朔月静静看着她,缓慢开口。
一连串的好与不好几乎把唐芊绕晕。
“六岁的时候,首领把我接到身边,关进一间牢房里。牢房里除了我,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男人,首领说他是豫州不良人,递给我一把刀,让我杀了他。我不愿意也不敢动手,首领就一直关着,不给饭吃,饿到极点时,牢房里进来一个和尚,他凑我耳边说了两句话,我便失去了意识,再清醒时,我握着刀,插进了那个人的心脏。”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后来首领让我拜夜幕三尊为师,教我学刀。四品境以后,首领开始让我凝练杀念,每隔半个月,他都会带我杀人,一开始是那些被夜幕抓起来的人,没过多久就变成试刀,我不杀死他们,便会被他们杀死。那时候就连做梦都在杀人,很多次从尸体堆里爬出来,也很多次杀念入魔,大师父会将我唤醒,然后继续下去。只有回到洛阳那间院子,听到三师父的念书声,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林朔月说得很慢。
每一句话他都会停顿,然后想上许久。
他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这种日子持续了九年,直到去年腊月,首领又一次让我去试刀,这是九年里唯一没有分出生死的试刀,那人叫何问。后来我去了清河城,首领和大师父在那里布下了很大的局……”
林朔月断断续续说着,从上元夜做出的选择一直说到论道大会的变故。
他第一次与人说这么多的话。
他第一次与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确实不擅长讲故事。
他的故事也不好听,故事里面只有血腥和死亡。
所以在襄樊城里,他断然拒绝了苏曜的邀请。
这样的人,不该有组织的。
甚至不该有朋友。
但林朔月不后悔对唐芊说出这些。
他释然道:“就是这样。”
唐芊安静片刻,说道:“故事不好。”
林朔月愣了一下。
唐芊轻声道:“所以我不会给你赏钱。”
说完,她向前两步,一把抱住了这个黑衣青年,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呢喃了一句谢谢。
真是奇怪。
分明是很冷的人,怎么不管是掌心还是语言,都那么暖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