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势力愿意与皇族作对，嵩阳书院也没有与朝堂作对的资本。
为了守住嵩阳书院，当晚，张塬便选择了妥协。
但何问与红叶都不擅长查案。
好在他们带着李彻赠与的令牌，可以调动豫州不良人。
翌日凌晨。
半轮薄月仍挂在头上。
或因昨夜落了些雨水的缘故，清辉洒落，显得格外澄澈空明。
少室山外的不良人据点里，一队人马踩着积水悄然离开，前往了不远处的嵩阳书院。
这一次，闻尚没有出现。
张塬带着两个弟子，将不良人领到了书院后山的墓园。
前方有一个衣冠冢，两个正常坟冢。
有位上了年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仵作走上前，对着坟墓鞠躬行礼后，拔出了立在坟上的墓碑。
接着，他挥了挥手，几个徒弟跟着上前，拿出包裹里的工具。
铲、绳、凿……
他们要开棺验尸。
葬在土里的书院先辈自然不是普通人，十多年过去，在药石的作用下，他们的尸身仍没有完全腐烂，待棺木打开后，便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尸臭。
周围无人退避。
连捂住口鼻的人都没有。
老仵作领着徒弟，再次行礼。
张塬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年轻书生眼眶微湿，握着拳头死死盯着对面的何问与红叶。
他们恨。
恨李彻的诏令与外人的怀疑。
也恨自己无能，没能让师长们安息。
何问与红叶仿佛没有察觉到书生们仇恨的目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片刻后，一件件陪葬坟中、早已枯黄的书籍和其它物什被人从棺椁里取了出来，旁边还放着书院连夜整理好，足有两尺厚度的书信。
这些都是书院给出的证明。
有负责查证的人走上前，对这些东西依次进行考证，时间是否符合，真伪是否有误……
很快便得出了结果。
中年统领走到何问面前，轻摇了摇头。
“多谢。”
何问抱拳一礼，和红叶转身离开，没有再向张塬道别。
张塬也没有送人的意思。
从墓园到前门，今天的书院分外冷清。
只有一个人守在大门前。
副院监，闻尚。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何问与红叶，举起了手里的剑。
红叶叹了口气。
何问也跟着叹了口气。
十指交握，两人没有理会闻尚，径直从老人身边走了过去。
闻尚的手开始颤抖。
渐渐的，他的身体也哆嗦起来。
似乎稍起一阵风，老人就会被吹倒。
老人大喝一声，左手握拳给自己壮胆，猛地将长剑举过了头顶。
剑光下落。
但剑光斩往的方向却不是那对年轻男女，而是闻尚自己。
一撮头发落下。
闻尚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的白发从中断裂，散乱的披在肩头，像是刚从牢房里逃出的犯人，又像是无家可归的乞丐。
昨天还精神矍铄的老人。
这个严厉非常、被学生们私底下叫做“魔鬼教员”的老人。
垂垂老矣。
————
闻家在荥阳本地，勉强算个大家族。
家族里曾出过几位大儒士，也有好些族人在豫州各地为官，清廉为政，从未传出过贪财的名声。
因为闻家本就有万贯家产。
闻家在豫州地界，积累有三条商路。
如今一天不到，断了两条。
在聚集了五大豪商的商会面前，闻家不过是一只蝼蚁。
然而。
闻家人并没有察觉到，那两条被商会拿走的商路，连带荥阳好几处极为赚钱的产业，没有归属任何一个家族，而是划到了嵩阳书院的名下。
这是何问与李彻的赔礼。
虽然在书院的道理面前，这些赔礼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
————
确定嵩阳书院没有嫌疑后，何问与红叶没有停留，直接动身离开了荥阳。
嵩阳书院里。
闻尚跪倒在新修好的坟前，想着闻嘉在世时的往事，以及闻嘉的言传身教，老人泣不成声。
他以告病为由离开了书院，决定回乡为父亲再守灵三年。
在返回闻家的路上，忽然有个光脚僧人拦住了他。
“这位施主，贫僧乃……。”
僧人双手合十，准备报出名号。
闻尚瞥了他一眼，不作理会。
此地距离少林寺仅有普通人半天的脚程，周围香火鼎盛，大大小小的佛寺也有许多。
但那些小寺庙不比少林，常有些生活困顿的“假僧人”打着布施名义，出门诓骗人们的香火钱，或者劝人皈依佛门。
闻尚对此向来抵触，此时更没有心情与外人搭话，理都不理地准备离开。
僧人也不阻拦，待他走出数丈后，出声喊道：“闻施主，生父被人挖坟掘墓，此仇几乎不共戴天，闻施主当真能够忍得下去吗？”
闻尚停下了脚步。
僧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贫僧有一办法，可助闻施主了此恩怨。”
闻尚没有顺着问下去，转过身盯着僧人的眼睛，沉声喝道：“你是谁？”
他有些不解，书院的事情发生不过半天，怎么会被外人得知？！
僧人轻笑道：“贫僧彗可。”
“少林？”闻尚皱起眉头。
“非也，贫僧乃圣佛尊下，区区不记名弟子而已。”自称彗可的僧人笑道。
“圣佛？”
闻尚微怔，他只听过活佛法显，从未听过圣佛的名字。而天底下除了法显，身为少林方丈的玄闻大师，都从未被人冠以“佛”名。
僧人双手合十，恭敬说道：“阿弥陀佛，圣佛乃世间的引路人。”
这一次，闻尚听明白了。
引路人！
“原来是夜幕的人。”
闻尚嗤笑道：“早听闻有夜幕的邪僧藏在荥阳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他抬手握住了剑柄。
他知道，这群邪僧修为极高。
在清河内乱时，何从身为黄泉尊者，便是被这群邪僧困在荥阳城三天时间。
“何有邪僧之言？世间正邪本就难解，闻施主心中已有大恨，何不借此机会，皈于圣佛门下？将来不仅可以消弭此恨，还有机会破境一品，成就大儒之名。”
僧人循循善诱道。
报仇、破境，两者的诱惑确实很大。
闻尚却大笑起来，面色有些疯狂。
这一次他握剑的手不再颤抖。
他的身体也如一颗青松。
他又成了学生口中的“魔鬼教员”。
剑光朝着僧人的头顶斩落。
确实，闻尚心里有大恨。
因为恨，就算何问死在天妒下，死在任何地方，他都不会有任何怜悯。
因为恨，就算谢周和柳玉亲自向他道歉，他都不会原谅对方。
但这不代表他就要复仇。
也不代表他想何问死。
相反，在明显趋近的乱世里，他倒希望那两个年轻人真的能踏入剑仙，多救出一些无辜的人。
他恨何问与红叶，是因为心里的道理。
他拒绝复仇，先斩断自己的头发，此时又斩向夜幕的邪僧，是因为书院的骨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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