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天气就像女子的心情,说变就变。
刚刚探出不久的阳光又一次消失,凉风携带着云层,化为雨滴点点落下,洗去了空气里浓重的浮尘味道。
初夏时节,襄樊的雨水多,摊贩们取出早早准备的凉篷遮雨。
人们也不急着归家,找个茶摊,点上一碗茶汤,忙着讨论刚才的剑和月。
没有人注意到,有辆被不良人护送着的马车飞快地驶入城内,沿路留下了一地血迹。
马车停在了最好的医馆前。
郭大绍被从车里抬出,送进了药房里。
何问望着关闭的药房门,说道:“他就是郭大绍?”
林朔月说道:“是的。”
何问注意到他的神色里带着担忧,微微挑眉,疑惑道:“你认识他?”
林朔月点了点头,淡淡道:“朋友。”
何问有些诧异,看着他的眼睛,感慨说道:“连你都有朋友了。”
林朔月轻轻嗯了一声。
前十年里他都是待在夜幕,除了极夜和三个师父,他便是独身一人,确实没有朋友。
但离开夜幕后,他便有朋友了。
两年时间里,他结交了四个半的朋友。
何问与诸葛远相识最早。
郭大绍要稍晚一些。
苏曜、徐少宇、唐琛各算半个。
还有一个不算朋友的姑娘。
想到那个姑娘,林朔月不禁有些思念,又很自然地想起在天府城的很多事情。
他嘴角微翘,笑容温暖。
何问一时间呆住了,杀人无数、一向以冷冽无情著称的前夜幕少统领,竟然会笑得这么开心?似乎还有些小窃喜藏在其中?
“聘礼要出多少?”
林朔月忽然问道。
这话题跳跃得实在太快。
何问愣了愣:“啥?”
“提亲的聘礼。”
林朔月说道:“颜道长说可以帮我提亲,但聘礼需要我自己准备。”
何问看怪物似的打量着林朔月,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摊摊手说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你觉得我需要考虑聘礼的事情?”
就像襄樊城的百姓喜欢谈论郭大绍,清河城的百姓也经常提起何问与红叶。
林朔月听人说过他们的故事,看了眼懂些医术、正在帮医官研磨药材的红叶,心想你们是同门师兄妹,青山走出来的道侣,还早早进了一个家门,好像真的不需要聘礼。
“清河那边,都准备多少聘礼?”
林朔月转而问道。
何问想了想,说道:“一般人家不清楚,但前段时间,何庸跟吴家小姐定亲,各种东西加起来,似乎有一千多万钱的聘礼。”
听到这个数字,林朔月默不作声。
一千多万钱,那就是一百多万两银子。
他只有四万两。
唐家也算半个商贾世家,那在聘礼上,应该与几个豪商世家差不多?
何问看出他的为难,忍不住笑道:“你担心这个干吗?过去唐琛那一关就好,反正唐家也不缺你那点聘礼。”
林朔月懒得跟他解释。
就算唐琛与唐芊都不在乎聘礼,但他必须在乎,否则少不了出现很多风言风语,听着便令人心烦。
恰好红叶走来,听到这句话,白了何问一眼,思索片刻,对林朔月说道:“你可以把那些人的武器收起来,比银钱要合适许多。”
林朔月杀的人里有许多一品,如果把那些一品高手的武器拿出去贩卖,运气好的话卖个几万两都不是问题,而且好的武器,往往都是有价无市,放到除铁炼门外的任何势力,都属于稀罕东西。
“好。”
林朔月说道:“我会找不良人要回来。”
何问笑了笑,不良人肯定不乐意归还,但肯定也会归还。
“你来襄樊做什么?”
他言归正传,说道:“刚才又在跟谁战斗来着?有人想杀郭大绍?”
林朔月解释了几句。
他的解释依然简单,当然要比以前的苍白好上许多,不时还会添上两个形容词,最后说道:“襄樊城里有夜幕新迁来的据点。”
“颜道长呢?”何问说道
林朔月回道:“去了太岳山。”
何问忽然想起他刚才使用的诡异身法,好奇问道:“那个鬼一样的身法是?”
“鬼影。”林朔月说道:“颜道长教的,你要不要试试?”
何问摆摆手道:“下次再试。”
————
几人闲谈的功夫,药房门被人推开。
林朔月看向走出门的医官,问道:“情况怎么样?”
医官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地说道:“大少爷的膝骨尽碎,周围腿骨也断裂大半,下半辈子恐怕……恐怕站不起来了……”
林朔月怔了怔。
何问也皱起眉头,看了红叶一眼。
红叶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他的修为只有四品境界。”
所以郭大绍没办法以内力护住腿骨,身体的自愈能力也远远不如一品境强大,在这样的伤势面前,能保住性命已经算不错的结果。
砰!
院外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声。
郭大绍的三叔公,那个使用明王拳的侍卫站在院门口,药碗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下。
他走上前,把先前的刺杀讲了一遍。
几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院子里一片安静。
————
郭大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他不顾身体上的疼痛,撑着床沿坐起身子,推开窗户,入眼恰好是雨后的垂柳,水滴点缀着枝条,就好像一颗颗闪亮的晶石。
林朔月准备进去。
何问抬臂阻拦,缓缓摇了摇头。
郭大绍似乎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直愣愣地盯着垂柳发呆。
午时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闪过。
大家都死了。
是自己的责任。
那感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郭大绍不会去寻死,他要背负那些人的信任活下去。
他也没想着寻仇。
人全没了,报仇还有什么意思?
郭大绍只是觉得,去长安是对的,得去改变一些东西,也要试着抹除一些东西。
他的想法从来都与众不同。
郭大绍想起前段时间,长安派人来接他的时候,他给拒绝了,说不想太急着离开,事后父亲和首帅把他骂了一大通,都希望他能在长安真正的成长起来。
郭大绍当时只是笑,不说话。
不是时间流逝岁月变迁就叫做成长,也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就叫做经历。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具体到现实,往往只在一个瞬间。
某句话。
某个眼神。
某个时间段。
就足以影响整个人生。
“逝者长已矣。”
郭大绍低下头,闭上眼睛,笑着说道:“生者应如斯。”
笑着笑着,他便哭了。
他喃喃地念了一句:“生者,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