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话里半真半假，但有一点王闾是没有骗何问的。
王闾太老了。
这个老倒不是说王闾寿元将至，而是他霸占教主位置的时间太久，行事又太过怯懦，教内高层早就没几个人愿意支持他了。
若是那几个投了夜幕的长老联合起来，王闾还真不一定干得过。
王闾朋友确实挺多的，不过请外人来杀自己教内长老这事，他又办不出来。
王闾也不敢。
甚至于，就算干得过那几个长老，王闾都不敢杀死他们。
原因很简单。
王闾本身就是个没什么心气的人。
所以在他当任教主期间，大罗教面对朝廷与不良人各种妥协，乖巧得仿佛不是邪教，就差废除所有邪教功法，宣布门派改邪归正了。
借王闾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得罪青山；可借他一千个胆子，他都不敢得罪夜幕。
毕竟夜幕行事没个底线，在很多人眼里都要比青山可怕得多。
如果杀了那些投靠夜幕的长老，夜幕派人找过来咋办？
黄泉赤鬼的话，王闾还有信心应对，万一来的是引路人呢？那还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万一来的是极夜呢？喔，这反倒省事了，不用跑了，等着与脑袋分家就行。
想想都太可怕了。
王闾是个聪明人，既不愿招惹青山，又不愿招惹夜幕，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装瞎是不行的。”
何问对他说道。
王闾一瞪眼，没好气道：“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办？你们两家，我又惹得起谁？”
何问沉默了会儿，说道：“教主当到这份儿上，你也是有够憋屈的。”
听到这话，王闾嗤之以鼻，向青山与夜幕低个头有什么可委屈的，傻了吧唧地往上撞才是脑子进水。
王闾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看着何问连连点头，附和说道：“是啊是啊，真是憋屈到极点了，要不小友可怜我年纪大了，放我离开？”
何问没有理他，自顾说道：“既然这么憋屈，那你就别当教主了。”
“嗯？！”
王闾目瞪口呆。
别当教主了？
哪有这种鬼逻辑？
有本事你去跟谢周说，既然道门那些老家伙很难缠，就干脆别当道门领袖了？或者跟自己说，既然天妒这么累，就干脆别活了？欺负老头子算什么本事！
纵有满心牢骚，可看着悬在面门前的恐怖黑剑，王闾还是不敢说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友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何问说道：“你觉得呢？”
王闾就差哭出声了，硬着头皮问道：“那依小友觉得，我该做什么？”
何问想了想，说道：“去死。”
————
王闾的行踪很隐秘，他与何问的会面又特意做了遮掩，没有任何人知晓。
但既然何问承认是他推动的大罗教选任新教主，那么元遥可以确定，何问与王闾一定在暗处见过面。
“他死了。”
何问给出了回答。
听到这句话，元遥怔住了。
那个当了近五十年邪教教主的阎罗王……算起来该有八十多岁了，怎么就死了？
寻常耄耋之年的人已经算得上高寿，但王闾毕竟不是寻常人，以他的修为和大罗教长老们的说法，最少还能活个二三十年的，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无病无灾的不可能死。
王闾又不可能得病，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你杀了他？”
元遥看着何问寒声道。
何问说道：“算是。”
元遥有些恼火，王闾算不上好人，可绝对算不上坏人，为了换教主直接把他杀死，怎么看都像是夜幕的行事风格。
“如果大罗教知道你杀了王闾，青山可以不管，但何家在凉州的产业你觉得还能存下多少？”元遥加重语气说道。
何问说道：“除了先生，没人知道。”
元遥质问道：“那你为何非要杀他？”
何问说道：“这样最方便。”
元遥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看着何问认真说道：“你虽然离开了，但还是青山弟子。”
何问嗯了声道：“一直都是。”
元遥沉默片刻，语气里满是无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何问拿起桌上的杯子，给他倒满一杯酒，说道：“先生，这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会死很多人的，我不认为你必须要参与进来。”
何问推动了大罗教选任新教主。
这必然会引发大罗教的内斗。
就像党争误国，内斗往往伴随着一方对另一方的清洗，比教派相争更为残酷，大罗教的教徒们因此死伤过半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平泉城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元遥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人，肯定比你想象中的多。”
何问说道：“不一样。”
元遥不置可否。他曾经杀的，大多都是越了界的邪修、擅闯皇城的杀手、还有那些想要逃到域外去的囚徒，每一个都是死有余辜，而挑动大罗教内斗，与夜幕撕破脸面，一定会涉及很多无辜。
“那我更应该掺和了。”
元遥端起桌上的酒，笑着递到嘴边。
何问犹豫了会儿，确认自己没办法说服元遥，无奈道：“那好。”
元遥笑了笑，觉得这酒确实挺不错，把空杯子推到何问面前，敲敲桌子示意他再倒上一杯，咂咂嘴说道：“所以王闾真死了？”
何问说道：“不会再有阎罗王了。”
元遥一挑眉毛：“王闾去哪了？”
何问放下酒囊，耸耸肩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了。”
————
此时此刻。
大年初五的傍晚，一辆装潢极为豪华的马车驶出凉州，晃晃悠悠地进了雍州地界。
车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毯子，表面光滑柔软，哪怕只切下来巴掌大小的一块，都足够换到长安东市的一间铺子，窗帘则更为柔顺，明显是七香坊限产的天蚕丝，更不要说暗格里那几颗闪着微光的蓝水晶……
王闾半躺在车厢一角，左右各搂着一个美姬，一个剥着葡萄，一个端着美酒，还有两个美姬在给他捶腿捏脚，眼中波光流转间又有些嫉妒，只恨自己不是怀里的那个。
“这才叫日子。”
王闾眯眼想着，脸上乐开了花，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雍凉边界，学着那书生们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