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次日,两人都还没来得及给长辈敬茶,便被燕夫人急吼吼地塞进马车里去往宫中谢恩,生怕晚了一点就显得不够诚心似的,也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当今圣上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方才登基一年,他原是先皇后所出,可惜先皇后早逝,母族日渐式微,虽早早立做太子,却远不及盛宠不衰的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幸而有手握重兵的燕家与清流之首的越家共同扶持,这才跌跌撞撞坐上了这个宝座,因此燕越便是他的肱骨之臣,奈何两家百年世仇,关系实在太差,差到朝堂上也一分为二,文武官各自为营,以燕越两家为首,每日朝上争纷不休,皇帝觉得在这么下去眼中影响社稷稳固,按着头也得让着俩倔驴和好。二位新人依次拜过皇帝,皇帝见两家乖乖听话联姻,又见“燕云非”一表人才,俊朗非凡,“越嫣然”也端庄大方,亭亭玉立,二人并立宛若一双璧人,登时龙颜大悦,拍桌直道:“好好好,郎才女貌,佳偶天生,看来朕这个媒人真没有白费功夫,来人,赏!”
燕越二人连忙要跪地谢恩,皇帝却只虚虚抬手示意不必,上下扫视了燕云柳一番,这才笑着又道:“燕家郎看着也似自小习武吧?”
“是的圣上。”
燕云柳一抱拳,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时候独有的雌雄莫辨的特质,倒是一点没穿帮。皇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贞静肃立在一旁,俨然书香世家大家闺秀模样的越嫣然,意味深长道:“习武强身自然是好,却也不能荒废功课,尤其是你娶了最是名流清贵出身的越小姐,更是得在书本学问上下些功夫……”“?”
燕云柳不知道话题怎么的就拐到了这边,她娶了越嫣然和读书有什么关系?“朕希望你们两家能够关系融洽,可惜燕将军和越大学士都是倔脾气,只能看云非你这做小辈先拿出姿态来……”皇帝完全不看燕云柳越来越迷茫的神色,自顾自道,“云非,今年秋闱,你先准备准备,下场试试吧。”
“哈?!”
燕云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我,可是我……”皇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担心,朕一定为你寻一位名师,若是你榜上有名,你岳父想必对你更加青睐……”燕云柳彻底懵了,可没人告诉她成了亲还要为了讨好老丈人去读书啊,早知这般,她哪可能千里迢迢从华山赶回来自投罗网?一旁端坐得像尊菩萨似的一动不动的越昭然倒是听出了皇帝的深意,要燕云非从文,这怕是有要收燕家兵权的意思,也是,燕家手握重兵多年,尤其是扶持皇帝上位之后,更是将北方三军兵权尽收囊中,也正是因此,燕大将军军功早已足够封侯,却迟迟未有受封,便是为了防止他的权势进一步膨胀。“奴婢叩见圣上。”
一个宫女打扮的少女碎步从殿外走来,对着皇帝盈盈一拜,“圣上,皇后娘娘传召燕少夫人。”
皇帝正有心给“燕云非”洗洗脑,闻言便挥手让越昭然下去。皇后端坐高堂,显得威严十足,却在越昭然走进来的那一刻,春风化雪一般融开了一个笑容,亲切至极,仿佛先前的严肃威势不曾存在过,她冲着越昭然招招手:“嫣然过来吧,坐在本宫身旁。”
越昭然屈着膝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不敢真的坐在皇后身边,只是谨慎地行了礼,便立在一旁。皇后对她这样谨慎知礼十分满意,连连点头:“不必拘束,让你坐你便坐罢。”
越昭然这才提了提裙摆端坐在皇后身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个木头娃娃似的,规行矩步,礼仪上一点没有偏差。“你方嫁为人妇,许多事情,本应该由你母亲来说,但本宫一见你就觉得喜欢,便讨嫌一回,越过你的母亲同你说道说道这妇人之间的事情。”
皇后握着越昭然的手,满面笑意,像是真心喜欢越昭然,“这后宅里一点也不比他们男人朝堂上的事情容易简单,相反的,真要计较起来,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才是这是见最费心计的……”越昭然听得这话,倒是十分感兴趣起来,微微往前凑了凑身子,就差往脸上写上“期待”两个字。皇后对他这副受教的神情十分满意,越看他越发喜欢起来:“就好比说婆媳之间相处,你可知当中最重要的角色是谁?”
“不知。”
越昭然懵懂摇头。“是你的丈夫。作婆婆的不喜欢媳妇儿,自古便是如此,尤其是你们燕越两家本就是世仇,你婆婆不喜欢你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比起一味在婆婆跟前立规矩讨好,却不如在云非身上多下点功夫,只要云非爱你敬你,一心维护你,纵然是你的婆婆也得退让三分。”
皇后意味深长道,“但纵观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可能一辈子一心一意待你,你不止要让他爱你敬你,更要能让后宅所有的女人都成为你的陪衬,你是主母,是正妻,御下自然要端庄威严,但对云非呢?云非不是下人,是你的丈夫,你越是御下严苛,雷厉风行,在云非面前,你才越应该示弱balabala……”做了十八年钢铁直男的越昭然听得一愣一愣,他哪听过这样集合兵法、策论、厚黑学为一体的高深宅斗理论,登时竟然惊为天人,深觉厉害,看着皇后的目光愈发敬畏起来,恨不得当堂起立,鼓掌喝彩。燕越二人走出宫门的时候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对两位圣人深深的敬畏之情,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果然有它的一番道理。二人回了府,燕云柳就仿佛没事儿的人似的,大摇大摆要回屋补觉,幸而越昭然知礼,连忙一把将人提溜回来,拖着这个没心没肺的王八羔子去给燕家二老敬茶。燕夫人大老远就看见燕云柳吊儿郎当地领着娇娇弱弱的“越嫣然”走来,登时又是一阵牙疼,眼看着二人盈盈拜倒在自己面前,更是怎么看怎么感觉别扭。一旁的玲珑机灵地端上茶来递给越昭然,越昭然立刻双手奉上,垂首作着谦卑姿态,礼仪神态都无可挑剔。但燕夫人就是不接,只是端坐高位,低头欣赏着不知道看过几百遍的帕子,又或者别过头看看一旁桌上茶汤的颜色,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举着茶杯的儿媳。燕大将军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耙耳朵,严格秉持着女人的事绝对不能掺和的保命定律,瑟缩在一旁装作无知无觉六根清净的泥胎。越昭然举了这么半天燕夫人也不理会他,他清早刚上过皇后亲授的宅斗必修课,见此情景顿时明了,燕夫人这是给他下马威,让他从一开始便弱了气势,对她产生畏惧之心,从此在日后的斗争中便先弱她一头。越昭然心中暗道燕夫人好算计,然而他自来就是天资聪颖,学什么都能融会贯通,燕夫人有张良计,他也自然有过墙梯。“砰——”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惊醒了偷偷打着瞌睡的燕云柳,待一睁眼,就见越昭然软软地倒进了自己怀里,双目紧闭,似是已经昏迷,燕云柳连忙掐了两下越昭然的人中,可他仍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燕云柳愣了,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燕夫人,质问道:“娘,你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把人整晕了呢!”
燕夫人一听燕云柳毫不客气的质问口气登时怒上心头,拍桌怒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就这么和你老娘说话的?!你这个混蛋玩意儿,娶了媳妇儿忘了老娘了?!”
燕云柳嫌弃地瞥了一眼她暴躁的老娘,撇撇嘴没敢说话。燕大将军连忙打圆场:“别吵别吵,请大夫要紧,来人——”“不必了!”
燕云柳连忙硬声打断,开什么玩笑请大夫,这是要召告天下怀里这个人其实是个带把的女装变态吗?她那暴躁的老母亲只怕要当场把越昭然乱棍打死,燕云柳想到这都不禁虎躯一震,连忙运起内力,一把横抱起昏迷不醒的越昭然就往新房的方向跑,生怕迟了一步怀里这个王八羔子就要血溅当场。玲珑看着燕云柳抱着越昭然大步而去的样子,突然有些羡慕,情不自禁感叹道:“大公子和少夫人感情可真好啊……”“是啊……”燕夫人下意识接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对劲,急吼吼抱着越嫣然回房的那个是女儿不是儿子吧?燕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拍着大腿颤巍巍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燕云柳才不管那厢燕夫人如何跳脚,吭哧吭哧将越昭然搬回新房的拔步床上,喘着粗气感叹道:“越昭然,没想到你病病殃殃的,搬起来跟两百斤带崽的老母猪似的。”
越昭然听得她清新脱俗的形容比喻,俩眼皮子猛地一跳,在心中大骂燕云柳粗鄙不堪,混蛋玩意儿。燕云柳愁眉苦脸地搓搓手,看着眼前娇弱得不堪一击的越昭然,忍不住道:“你说你,都要嫁过来了,怎么就不干脆做得干净彻底一点呢……”什么叫彻底一点?“万一大夫来了,诊出你是个得了花柳病的老爷们儿……要不为了永绝后患,我们还是……”越昭然听得她这句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听得耳边“噌”地一声,竟似宝剑出鞘,当即心下一沉,正要一个鲤鱼打挺挺起来,以防下一刻就成了太监。“诶!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燕云柳在越昭然“病中垂死惊坐起”之前将宝剑弃之一旁,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搓搓手,“华山上师兄曾传授过我一个名曰‘人工呼吸’的救人之法,道是有起死回生之奇效……”人工呼吸?什么鬼东西?越昭然一愣,尚未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唇上一热,似是堵了团软乎乎的热糕点过来,越昭然猛地清醒过来,一睁眼,果然对上燕云柳那张可恶的大脸。越昭然一把将人推开,一边擦着嘴一边恨恨道:“你这个放浪无耻下流臭不要脸的变态!流氓!王八蛋!”
“嗯……”燕云柳沉吟片刻,觉得越昭然这姿态,仿佛是个饱受纨绔恶霸蹂躏但宁死不屈的贞洁烈女,“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冷静!我的清白!”
越昭然把床板拍得啪啪响,嚎得燕云柳耳朵里一阵嗡嗡。“我,我这还不是为了要救你嘛!”
燕云柳看他这副寻死觅活的泼妇样,登时也来了气:“瞧你这个泼妇样子,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早早娶了东四巷街口卖猪肉的王大姨的三闺女,免得受你的破气!”
越昭然额上青筋暴跳:“燕云柳,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那还废什么话?”
燕云柳可比越昭然爽快多了,话音未落,拳头夹杂着劲风呼啸而至——“砰——”“噼啪——”门外的下人缩着脖子面面相觑,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显然是两人正大动干戈。“莺儿姐姐,大公子好像是和少夫人打起来了……怎么办?”
“莺儿姐姐,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小丫头紧张地攥着手帕子,作为燕云非贴身大丫头的莺儿是为数不多知道里面并非燕云非,而是大小姐燕云柳的人,心想,既然里头争执的是大小姐,同样都是大家闺秀,想必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于是便平静道:“不用,我们做下人的,哪里好管主子的事情,何况人家是两口子吵架,我们去拦着这算个什么……”但显然是莺儿低估了她家大小姐袭承自隐世华山的战斗力,当少夫人越昭然黑着一张脸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左眼那一圈几乎要渗血的乌青差点把莺儿给吓厥了过去……“少夫人!大公子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莺儿尖叫出声。“豁——”下人哗然。燕云非家暴的消息飓风似的瞬间传遍了燕府。没过半天,全京城都知道了。越大学士胡子一抖,颤颤巍巍地指着燕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对着身后举棍提刀家丁护院喝道:“砸,给我砸开!敢伤我儿……女儿!我要他狗命!”
越家分明世代都是书香世家,可家丁护院个个儿可都是退了伍的老兵,筋肉暴起,无比彪悍,将燕府大门砸得轰隆作响,似晴天霹雷一般。燕府世代征战沙场,如今被一个文官带着家丁砸上门来,岂能忍得?于是不过半刻,未待越家砸出个窟窿,燕府自己大开了府门。燕将军气势汹汹,指着越大学士的鼻子跳脚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不要脸皮的玩意儿!”
越大学士怒极反笑:“你要脸皮!你要脸皮让你儿子一个大老爷们儿打我儿……女儿!我女儿一介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们燕家人的廉耻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放屁!”
燕将军额上青筋暴跳,想说打就打了,我那个难道不是女儿吗,两个女孩子动动手能是多大的事情?可这话他又不能说,只能一口气憋在胸口。两人都气不过还能怎么办,只能打呗。两家当街斗殴惊动了整个京城,皇帝在御书房里气得直拍桌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小玉子缩着脖子,怯怯问道:“皇上,京兆尹来请示,此事当如何是好?”
皇帝正在气头上,闻言冷哼一声:“两个人加起来都快百岁了,他们不嫌丢人,就让他们打!朕倒看看他们舍不舍得出那张老脸!”
小玉子不敢再出声。但事实证明,这二人凑在一起绝对是不能以常理来论的。舍不舍得老脸?何止是舍得,如果脸皮揭下来能够打死对面那个老匹夫,他们恨不得把全身的皮都扯下来。这场械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隔壁的敬亲王被吵得吃不下饭,气得拍桌而起,扛着大刀领着亲兵,强行镇压了这场荒唐的打斗,京城东巷这才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