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了柳磬的意见以后，阿史那珏仍然觉得不够解气，又气呼呼的差点将桌子给掀了才算完事儿，好歹被柳磬一一安抚下来，终于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一定要把人‘放虎归山’的结局。彼时夜色已深，柳磬从阿史那珏的王帐之中出来，才又找到往日最为心腹的暗卫，将跟踪一事好好交代一遍。“这人如今被吓住了，既能逃命，势必要快马加鞭的，你多用点心，跟好了他，别叫他一个信使把你这影卫给比下去了。”
柳磬抬手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而后才又低首，自顾自的添上一句，“若是瞧见了他背后之人的真容，便……也无须动什么杀戒的，传信给我或你直接回来都成，其他的，你便自己瞧着办罢。”
“不杀他们？”
那暗卫惯常是做杀人买卖的，如今的吩咐却叫他颇有几分摸不到头脑了，领了任务却不能杀人，实在叫人有几分郁郁寡欢。柳磬却皱了眉头，失笑着摇头，应上一句，“不叫你杀人，你就不会做事情了？”
暗卫低了低头，终归还是轻咳一声，“倒也不是，只是这人心计深远，您不杀他，不怕未来出什么乱子么？”
“千里之遥，能出什么乱子？”
柳磬的成竹在胸，多数也是因为突厥与京城相隔甚远的缘故，这世上的风，总归有来有往，不会没有尽头——再说了，柳磬也未必将这属意送信之人，当作自己的仇敌，没准儿……当真可以算得上是盟友。“既然您说不杀，那便留他的性命罢。”
暗卫躬身抬手，终究应下了柳磬的吩咐。彼时却见柳磬颇有几分思虑模样，沉吟片刻，才又缓缓添上一句，“这事儿，多少也有几分玄乎，我如今也拿不准了，总归我信你，你便见机行事就是了——”柳磬稍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样子，像是霜打了的花儿，蔫蔫儿地耷拉了脑袋，叫人也跟着有几分吃不透他此刻的所念与所想。暗卫终究是仆，哪里敢多问这些，于是便应声拱手，辞别而去了。……风又吹来，将柳磬衣间的缎带吹的乱动——他低手将不太安分的缎带生出的情绪抚平，而后才又低声荡开一声叹，像是不经意的对着自己说，却又如同吩咐身侧之人，“走，去瞧瞧那位运气不算太好的信使。”
这话落定，他便谁也不等似的，径自挪开了步子。飘飘衣带在夜风之中被卷起又落下，似乎这便是它的宿命——终其一生，圆满与安定、波折和动荡，都要受制于人、或甚是受制于风，没有人可以解救或将它改变。那么今夜呢，这样一个看似完满，波澜不惊的迢迢寂夜，在沉默的月色与透着微凉的晚风里面，又有多少人的命运被修改、又有多少人的命运被决定，这一切，便都算得上是命中注定吗？这样的问题，似乎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任何人的口中，都得不到确准的回答。这玄而又玄的命数，早已经将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众人拴绑在同一条支线之上。……突厥的草原上并没有如同京中那样‘精致周全’的监牢，它们多半是简单的木质结构，将人十分粗暴的圈禁在其中，从某些程度上来看，这样的困顿兴许比京中的监狱更加令人生出绝望与畏惧。也许在京中的监狱，你会因长久目不见光而渐次失去对生活的希冀，但是在这里，草原与黄沙，风烟满眼未曾变过，似乎你就身处于这广袤的苍穹之下，却又被圈禁于这苍穹之外，成为了与之对立的渺小个体。每一方寸你目光所及的自由，都根本不属于你——看不到的自由，和看到却触摸不到拥有不了的自由，究竟哪一种更让人感觉到绝望？柳磬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却又经历了无数次的被打断，而后他便学聪明了：何须问，自己又始终不会成为阶下囚。……摇晃的灯烛将牢笼之中的样子和那里面的人照亮了，柳磬羡慕他的困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还是酣睡如同陷入了深沉的美梦——也许此刻的自己给他带来的消息，才是真正属于这人的美梦，他带来了自由。“喂，醒醒！”
还不等柳磬开口，负责看守牢笼的人便踢了踢外面的一圈木质框子，而后试图将那沉沉睡去的信使唤醒——或者说逼他清醒。柳磬只是付于默许，而后饶有兴味的，在不远处瞧着那人逐渐从梦中醒来。惊醒来的并不算迟，信使迷糊之中睁开了眼睛，看到的除了守着‘监狱’的熟悉面孔之外，还有柳磬。于是他慌忙抹了一把脸，求饶像是早就烂在腹中的固有名词，说的极为顺畅与流利，“放了我吧，求求您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事情也都已经对您说过了，求求您，求求您放了我，放了我吧！”
也许他以为，自己是来找他索命的——柳磬在心中不合时宜的这样想到，而后才摇首失笑，眯眸朝人望了过去，“你就那么怕死么？”
他藏起了后半句话：这可不像是一个杀手该有的素质。或者说，这样的本质使得柳磬彻底放下了对他的戒心，每一个怕死的人，在说到这件事的同时，一定有一双不会说谎的眼睛。它们之间迸发出的，是求生的本能。刀落下来，和刀悬于颈上，哪个更让人畏惧？柳磬很清楚怎样**别人的尊严与耐心——自然也分外明白，求生，就会生出畏惧。眼前人的畏惧，实在不像是假的。于是柳磬微微向前走了两步，才又弯了身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这样怕死？”
“我…我当然怕死啊，我只是个送信的，天降灾祸，我如何能不怕！”
那人的声音颤抖着，又因为失控而产生出巨大的动静，连同他有些血污的面颊上，也沾带了颤抖的畏惧与惊慌，可他仍旧没有放弃任何一点点生的希望与可能，“求您了，求您放了我吧，我，我还有女儿和老婆，我真的不能死，我真的不想死啊……”信使的手从牢笼的缝隙之中艰难的伸出来，意图抓住柳磬的衣角，或者说抓住柳磬的同情心，让它们不要太快消散，以至于失去了最后的生存可能与希望。但好在柳磬躲避的够快，倒也不是说他没有什么同情心，只是——他不想再丢一件好衣服了。……柳磬在退身之后微微仰了仰头，而后才又望着一轮月，耳边响起的仍旧是那人孜孜不倦的祈求，好半晌，才听柳磬对着周遭众人缓缓说上一句，“好了，给他一匹马，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