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
何阁老抬奏折觐见。
甫一进殿,就哭诉内阁近日的种种不易。
意思有两个。
内阁阁老增补事宜。
锦衣卫指挥使空缺事宜。
“内阁少员的事,朕之前说过,等孙承宗、孙传庭覆灭女真族后,就对内阁进行补员,阁老,就先多担待点。”
朱由检温声宽慰道:“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暂没有合适的人选,魏忠领着代职,只要没出乱子,就先继续任着。”
作为国朝权力中枢。
刘阁老离京清丈田亩。
方次辅强制赋闲养病。
仅剩叶首辅和何阁老两人忙里忙外,确实过于辛苦了。
“军方的事,朕倒是想过,与叶相也讨论过,时至今日,时机成熟了。”
朱由检顿了顿道。
祖大寿、毛文龙、洪承畴等军方宿将猜测不错,在北征中,没有受到重用的,以后也不会再有受到重用的机会。
不为别的。
在正史上,或是有投降女真族的经历,或是德不配位。
不值得再委以重任。
而像赋闲在家的袁崇焕等人,则永无起复之日。
但是。
军方改变已然迫不及待。
“陛下的意思?”
何阁老浑身一震,喉咙滚动涩声道。
尽管心中早有预期,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到来。
“军政分离!”
朱由检神色郑重,口含天宪道。
华夏悠悠几千年。
朝廷和军方,界限始终没有明确划分过。
文官统兵,武将坐轿的事,时有发生。
尤其是走到宋朝之后,文官压制着武将,在军权上,指手画脚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国朝,虽然也是如此。
但因为国公等勋贵集团的存在,勉强只是低文官集团一头。
可对一方大国而言,军政之间,如此混乱,这绝不是兴盛的路子,而是走向灭亡的路子。
若想振兴国朝。
军政分离,势在必行!
“依陛下之意,何时开始分离?”
何阁老莫名轻松下来,冷静道。
以往。
这件极大削弱文官集团的事压在心头,时刻挂念在心头。
现在。
陛下金口玉言敲定,终于不用再想着了。
该考虑的。
是军政各方分离的具体事宜。
关系重大。
不是说分就分的。
军方,看似只与朝廷的六部之兵部有牵扯,实际上,与朝廷各方衙门皆有牵扯。
譬如说。
吏部,最大的权力,是主掌着天下文官升迁贬谪调动的事宜。
但武将的封授策赏、恩荫定籍,却是由吏部负责的。
一旦军政分离。
军方不可能再允许吏部对各级武将军功封赏、福荫子孙有抉择权,必然会讨要回去。
那么,在吏部中,专门负责军方诸多事务的吏部右侍郎,是去往军方呢?还是继续留任朝廷吏部呢?
要知道。
六部的右侍郎,皆是正三品官秩,国朝栋梁般的存在,不是轻易就下结论的。
况且。
这并不仅仅是一位右侍郎。
户部。
负责给军方发军饷、负责在军方征战时提供后勤辎重粮草等诸多事务。
在这上面,也是由户部右侍郎专门负责的。
礼部,有大量官员在军方,负责着对军士的教化,鼓舞士气,和提升军心等方面的事。
军政分离后。
这些官员必须继续留在军方,保证军方内部不受改革影响,不被影响正面战场的战斗力。
与上同。
礼部这些在军方的官员,从统属上,皆属于礼部右侍郎的属官。
这样,礼部右侍郎变相被削减了权力。
像刑部。
受军政分离影响就更大了。
军士若犯了罪。
是归刑部管呢,还是归军方内部处理呢?
要是归刑部管。
别说军方那群爱兵如子的将领不同意,就是罪兵的袍泽们,也不会同意,袍泽之情,太重了。
可要是归军方内部处理。
就军方那些中低层将领,全是大老粗,大字不识一个,大明律三个字会写吗?
那代表国朝对罪兵进行审判,和做梦似的。
那样。
只会造成一个局面,犯下轻罪的军士,直接被免罪,犯下重罪的军士,直接被处死。
那种不重不轻的,则根据审判将领心情而定罪罚,以军方常用手段,八成就是视情形打军棍多少。
等同儿戏。
工部。
是受到军政分离影响第二大的存在。
直到现在。
工部有七成以上的大匠作,依然在锻造着陌刀、明光铠、十字弓弩和百炼钢。
分离后。
这些掌握了神器锻造之法的大匠作,为避免神器泄露风险,只能归入到军方中。
这对整个工部权力来说,都是重大的削弱。
最后。
就是兵部了。
名义上,天下军权皆归兵部,现实是,兵部尚书、兵部左右侍郎,连决定自己上战场的权力都没有。
严格意义上。
兵部是进入军方实权大将位置的跳板。
军政分离后,这跳板毋庸置疑就不存在了。
换句话说,兵部等同于空壳的存在,权力遭受毁灭性打击。
不出意外的话,整个兵部,全部官员会集体投入军方的怀抱。
综上。
分离很难,待处理的事情很多。
“待到女真族覆灭后,朕会下旨,让军方进入休整期,那时开始军政分离!”
朱由检沉吟了一会,缓声道:“军政分离中,除了些必须留在军方的官员,其余官员,皆自选归属。
但是,仅有一次选择,选择军方,那至死是军方的人,选择朝廷,至死是朝廷的人。
没有后悔的余地!
当然。
朕考虑到军方改变带来的影响,也给予军方将领一个抉择。
若想重回朝廷,可以,不过,仅限于少数几个衙门,刑部、锦衣卫等等。
机会,也只有一次。”
国朝改变命运,不但没被女真族入关,反而覆灭了女真族。
那些在正史中投降女真族的军方宿将,此时并无罪在身,还有功于国朝。
既然如此,要是这些宿将愿意离开军方,趁此机会调离,赋以闲职终老,也是件好事。
只不过,太需要脑子的闲职,显然不适合军方宿将们,刑部、锦衣卫等暴力衙门,更合适。
“陛下圣明!”
何阁老思考良久,由衷道。
给予抉择权。
能最大程度减少官员心中滋生的不满。
朝廷引发动荡有限,在国朝和内阁的承受范围之内。
“陛下,军政分离过后,六部又要要求增补了,内阁的压力,就更大了。”
何阁老冥冥之中,觉得肩上担子又重了几分,呼吸为之一滞,艰难道。
到时候,军方划拉走大批朝廷官员,六部为了正常运转,肯定会要求增补。
但增补这种事,关系到朝廷内部稳定,要考虑增补者的才能和德行等方方面面。
人心又隔肚皮,弄起来就很麻烦,内阁人又少,着实不易。
“阁老再缓缓,女真族覆灭后,朕立刻下旨,增补一名阁老。”
朱由检表示理解,许诺道。
适度用人,不能真把人累个好歹。
“其实…”
何阁老想到平日辛苦,情绪上来,逐渐动了真情,索性坦白道:“陛下,老臣有一事想说,请陛下先饶恕老臣和内阁的罪。”
“阁老想说些什么?”
“请陛下先允诺,饶恕老臣之罪,和全家之罪。”
“朕允了!”
朱由检略显无奈,摇摇头道:“阁老,不妨直说。”
这人啊。
心中有了委屈,就想向人说,何阁老这些日子,因为国朝之事,看来是委屈极了。
“陛下,其实内阁阁老增补之事,可以即刻进行了。”
何阁老一吐为快道。
事情憋在心里,真是太难受了。
“嗯?”
朱由检眉头一挑,不动声色道:“阁老的意思?”
“回陛下,女真族已被覆灭,军方捷报正在途中!”
“那阁老是怎么提前知道的?”
“回陛下,是锦衣卫代指挥使魏忠告诉老臣的!”
“原来如此啊。”
朱由检笑容逐渐消失,轻声道:“阁老可知这魏忠在想些什么?”
“回陛下,老臣不…”
“是不知,还是不想说,阁老,想清楚再回答!”
朱由检打断何阁老的回话,冷声道。
免罪。
是免了瞒下知晓女真族覆灭捷报的罪。
而非。
自此之后,诸罪皆免,百无禁忌。
“回陛下,据老臣所知,魏代指挥使所想,是与曹督主、雨督主一道,以两厂一卫在女真王庭的大功,来救沈炼之命。”
何阁老心中一惊,实话实说道。
激动情绪稳定下来,理智重新占领上风,冷汗则开始直流。
意识到,在陛下面前,是失言了。
那么。
就只能卖出两厂一卫了。
“今日,阁老抬着这三大箩筐的奏折,也是想救沈炼一命?”
朱由检点点头,不咸不淡道。
闻听国朝宿敌女真族覆灭,本该是件极高兴的事。
但此刻,怎么就没有丝毫开心呢?
“非是如此,老臣和阁老,与两厂一卫绝无私通,欲救沈炼之事,纯属为平息朝廷内部暗潮涌动之举,望陛下明鉴。”
何阁老跪倒在地,慌乱道。
虽然对揣测帝心,不太熟悉,但听陛下话中深意,还是能听出来的。
适才。
陛下是在怀疑内阁与两厂一卫勾连,互通有无了。
这要是坐实。
内阁连带着两厂一卫,都会迎来大清洗。
“阁老辛苦了,回阁休息吧!”
朱由检点点头,淡漠道:“既然女真族覆灭了,就按照之前设想那般,让工部尚书萧近高入阁拜相吧,全权负责军政分离的事,内阁拟出章程送到宫中,朕,会加盖玺印的。”
“陛…”
“回吧!”
最后两字。
带着些许怒意。
何阁老不敢再耽搁,以膝盖当脚走的方式,出了大殿。
暖阁内。
朱由检轻敲着御案,气势升起,杀意、暴烈、平静等等,不断转换。
“着旨,宣魏忠、雨化田、曹正淳和沈炼,在奉天殿觐见。”
……
奉天殿。
魏代指挥使、雨督主、曹督主,在这最高规格、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跪的整整齐齐。
内阁密使,已经将叶首辅和何阁老在阁中的商量,也就是试着捞一手沈炼的事,传回了锦衣卫。
在看到这份密报后,魏忠就意识到要糟。
虽说内阁的举动,是想着随手帮个忙,但若是被陛下所知,会产生极为不好的联想。
所以。
听闻何阁老入宫后,魏忠立刻放下了收集联袂表文的事务,叫上了雨督主和曹督主,就在午门前等着。
果不其然。
见到何阁老失魂落魄从皇宫走出,立刻就明白了所处环境。
紧接着。
圣旨召见就来了。
“又见面了。”
穿着囚服的沈炼,被御林军统领童渊亲自提溜过来,感慨道。
这四位,很是熟悉,不能算是老朋友,但勉强是故人。
对四位故人的遭遇,深感同情,但无能为力。
“这次之后,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可能就在刑场上了。”
魏代指挥使脸色苍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艰难道。
作为司礼监秉笔,两朝皇帝身边的近宦,很清楚引起皇帝猜疑后的下场。
阴差阳错的,还是把这条命要搭进去了。
“代指挥使大人、雨督主、曹督主,还有沈大人,放心,真到刑场上,我一定给您四位挑一把又快又利的刀,不会有太大痛苦的。”
童统领拍着胸脯,保证道。
对送故人最后一程上,是很有信心的。
“咱家真是谢谢你了!”
曹督主后槽牙快咬碎了,一字一顿道。
刑场上的刀再快有个屁用,反正都要死。
难不难受也就那回事。
“要那种吹毛立断的砍头刀,从脖颈处第三块骨头那下刀,刽子手力气不需要大,但要一鼓作气砍下去,能办到吗?”
雨督主没有满意,对砍刀和刽子手提出要求,但想了想,有点失望道:“算了,除了西厂和锦衣卫,很难找到这样的刽子手和砍头刀。
童渊,想办法从锦衣卫或者西厂调人来当刽子手,实在没办法,随便找四个好的刽子手和四把锋利砍头刀也行。”
杀了无数人,见识了无数人一刀不死的痛苦和哀嚎,但不想体验。
一刀下去,嘎嘣升天,最好。
“雨督主,要不说,您是屠夫呢?”
童渊闻言,肃然起敬道。
把杀人能做到近乎于道的,恐怕就只有西厂和锦衣卫了。
“牵连三位了!”
沈炼见此情形,心中有点明悟,惭愧道。
现在没什么好说的,情谊记下,要是有下辈子,当牛做马还。
“陛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