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薄凉？
这是可以说的吗？
下意识地。
萧阁老笑容凝滞，略微心虚环顾四周。
见周围，仅有伏案急笔的叶首辅，端茶倒水的张国维，和自己三人。
才松了口气。
幸好。
都是自己人。
“首辅大人，这要命的话，以后少说为好。”
萧阁老苦笑连连，无法回答道。
不是拒绝。
而是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根据过往的经历，陛下若对一人信任，能给予所能给予的一切，连代表天子之权的天子剑，都能赐下。
这是历朝历代数百位帝王少有的气概，身为臣子，倍感荣幸。
当然。
这是好的一面。
坏的一面也非历朝历代皇帝们能比的。
杀起人来，不会考虑会杀多少人，只考虑能否斩尽杀绝。
西山七十万亡魂、徽州三十万亡魂、朝廷命官近千人及家眷，地方官员近万人及家眷…数都数不清了。
“陛下，城府太深、运气太好、杀气太重，这样的人，注定是很难长寿的！”
叶首辅放下狼毫笔，从政务堆中走出，接过张国维递来的清茶，浅尝浅止，淡笑道。
对此。
张国维不敢再听，连忙低下头，退到了门口位置。
只是，耳朵还在竖着。
而萧阁老，则有点站不住了，扶着太师椅慢慢落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整个人的状态有点不对。
该怎么形容呢？
就是。
有点麻。
叶首辅说的，值得深思。
陛下城府太深。
这是不争的事实，自陛下登基以来，从未用过制衡、驾驭等权术。
以堂堂正正的王道，碾压了诸多阴谋诡计。
于国朝而言、于朝廷而言、于百姓而言，皆是件大好事。
但对距离陛下较近的臣子，尤其是内阁阁臣们来说，那帝心如汪洋大海不可测。
是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真谛。
运气太好。
这更是显而易见的，如果陛下运气不好，怎么能坐上帝王之位？
杀气太重。
那过百万的亡魂，就是见证。
但这难长寿？
怎么听都像是在诅咒陛下早些嘎嘣一下。
这。
是大不敬之罪吧？
作为内阁阁老，萧阁老觉得出于同僚之情，不去参叶首辅一本，也该骂叶首辅一顿，以此，来表明自己绝无赞同符合的想法。
“别多想，这不是我说的，是在我府上做法事的武当大真人所下谶语！”
叶首辅许是看出他的想法，没等他开口，笑了笑道。
由逆子在府上的祈福法事，随着秀女入宫，也结束了。
大真人临走的时候。
作为主人家的叶首辅，出于礼貌选择亲自相送，送出府门时，“无意”询问道家对当今圣上的见解。
于是。
就有了这谶语。
“那首辅大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萧阁老摩挲着茶碗，感受着轻微炙烫感，以此提神醒脑，报之以微笑，似是无意道。
这刚进阁。
话还没说几句。
就被首辅大人连着震惊，能诛九族的圈套，都有两个。
这要是不反下几个圈套，就愧对自己在宦海沉浮几十载的成长。
“依我之见，陛下福泽绵长，肯定比你、我活的长！”
叶首辅想了想，肯定道。
因为那逆子。
就算能活到八十、九十，也要折寿二十年。
活不了几年了。
但陛下春秋鼎盛的，铁定比自己命长。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首辅大人，快到耄耋之年了吧？”
“嗯，明年就是！”
“那我盼着首辅大人长命百年。”
“多谢损之！”
“不忙谢，不忙谢。”
萧阁老笑容逐渐收敛，正色道：“首辅大人福泽深厚，能活到，可那，也不过是三十年。
我呢，刚过了个坎，七十三了，自觉活不到下个坎，可能再活不了十年。
首辅大人说，陛下比咱俩活着长，是觉得陛下就再活三十年？
还是说，首辅大人觉得，陛下再活三十年，到了四十八岁，就不算早死了？”
反击。
连下两圈套。
“损之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的意思，损之你今年七十三，即便损之明天出门就死，那也是七十三，我今年六十九，再活个三十年，就是九十九，陛下比咱们活的长，那就一定能活过百岁！”
叶首辅不甘示弱，轻易摆脱圈套，并致以诚挚祝福，回敬道。
身为设圈套的好手，还能让你给我下了套？
自古以来。
未有百岁帝皇，吾皇可以，这话说的，任何人挑不出毛病来。
门外的张国维，听得是瑟瑟发抖，以陛下寿数做谈资，几个脑袋啊？
只是。
老师和萧阁老之间，到底多大仇恨啊？
这诛九族的圈套，仿佛不要钱似的，一个一个朝对方扔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进卿（萧近高字），你为何还是没有放下？”
萧阁老率先结束话题，叹了口气道。
两人之间。
虽说他的年纪大点。
但是进入仕途的顺序，却是叶首辅在前。
他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叶首辅是万历十一年进士。
本来。
两人不该有什么交集，毕竟，在升官路上，没什么竞争的机会。
可无巧不成书。
那时他高中进士，二甲第三名，得到了时任内阁首辅赵志皋的青睐，嫁了女儿给他，还在万历帝默许的情况下，授了他内阁中书舍人之职。
按理说，有个首辅岳父，平步青云是可以预见的。
但他萧近高是那靠岳父晋升的人吗？
不是！
为了证明他的能力，憋着口气，等了整整三年，首辅岳父在任上试试，才上了进入仕途后的首道参人奏折。
参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还是太子左庶子的叶向高。八壹中文網
奏折内容很简单。
是说叶向高主持的国朝取消矿税、撤矿税监国策中，一刀切手段，太过于粗糙，引发了种种不良结果。
能够想象的是，这准备三年的奏折，其内容详实、其逻辑缜密程度。
在当时，这份奏折，让万历帝看了，都为之动容，大叹不错。
可不错归不错，但真正从朝廷角度出发，取消矿税、撤矿税监，是符合国朝和朝廷利益的，即便执行手段引发了一系列问题，依然功大于过。
作为这道国策的提出者和主事者，还是叶向高该得到奖赏的。
可是。
被因矿税触碰利益的时任内阁首辅沈一贯，抓住机会，以他奏折中列举的种种不良结果，直接将叶向高从京城踢到了应天府。
要不是叶向高后来有机遇，沈一贯又因故致仕，差点仕途就废了。
但这毁人仕途，如杀人父母，深仇大恨，就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