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打入内部(1 / 1)

现在是启盛二十一年。如果可以,楚熹年愿意将它称为谢镜渊人生中的第一个绝境之年。

在这一年里,晋王在主角楚焦平的帮助下开始逐渐在朝堂展露头角,而他的生母梅贵妃亦是宠冠六宫。

与之相反的则是太子一党,麾下人马接连遭到贬黜斥责,唯一实权在握的谢镜渊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而缠绵病榻,难以带兵。

如果接下来的这段剧情没有被改,再过几个月,晋王就会因为在朔方清剿叛军接连立功而受到褒奖。圣上龙颜大悦,以谢镜渊病体为由收回他的军权,转交晋王暂管。

一个没了兵权的将军,和拔了毒牙的毒蛇有何区别?

只能任人揉搓罢了。

楚熹年坐在下首,抬眼看向对面病疾缠身的男子,视线在他泛紫的唇色上停留片刻,内心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梅氏说的话也未仔细听。

“说来实在冤孽,熹儿无状,在外素来轻狂,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新婚当夜竟是被歹人掳出了城去……”

“幸而府上护卫四处搜寻,昨夜才把人救回来。搅扰了婚事,还请将军切勿见怪……”

梅氏是长辈,坐在上首。她早已编好了一套说辞,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话有些假——

又不是土匪下山抢压寨夫人,好端端的掳楚熹年一个膏粱子弟做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掳回去只知道吃喝嫖赌。

谢镜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眉眼低垂,看不清神情,脸上的银面具色泽冰冷,闻言低咳两声道:“自然不会……”

他声音沙哑虚弱,只让人觉得是个好欺负的病秧子,三言两语便将如此奇耻大辱轻轻揭过,既往不咎。

楚熹年注意到谢镜渊说这句话时,唇边带着一抹诡异的弧度,一闪即逝。

高门大户的女子没有蠢货,梅氏自然不会小觑谢镜渊。没了牙的老虎那也是老虎,轻易招惹不得,她现在只想赶紧进宫去找梅贵妃商议个法子。

不管是退婚也好别的也好,总之要想办法将楚熹年捞出这个虎狼窝才是。

这么一想,梅氏也坐不住了,她从位置上起身,与谢镜渊匆匆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了。临走时扔给了楚熹年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乖儿子,娘这就想办法救你,可千万别捅篓子。

楚熹年读到了以上信息,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从位置上起身,目送着梅氏离去。

梅氏一走,大厅顿时显得空落起来。除了满屋子的下人,再就是楚熹年和谢镜渊这两个主子。

楚熹年无声垂眸,若有所思。他深知自己如果表现得太过精明,一定会引起谢镜渊的提防与忌惮,干脆装出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将军,”

众人只听楚熹年忽然开口,声落如玉,并对着谢镜渊长施了一礼,

“大婚之日,令将军强撑病体,空等一夜,实非心中所愿。日后熹年定当真心待之,不使离弃,还望勿怪。”

谁也没料到这出,见状都不由得暗自诧异。

楚熹年的顽劣名声在京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带着青楼粉头出逃这种胆大妄为的事落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谢镜渊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府的奴仆原本还担忧楚熹年会仗着梅贵妃在背后撑腰,颐指气使,发难挑刺,却没想到对方竟真是赔罪来了??

谢镜渊没说话,面无表情打量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他少年征战,与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不同,自然也不会与这类人有什么纠葛。说来荒谬,这是谢镜渊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与楚熹年见面,在此之前,他仅从探子那儿得知了一些有关对方的消息。

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坑蒙拐骗,无一不精。身着锦绣华衣,实则腹内草莽,一身皮囊,便如鎏金之器,难堪大用。

大概是谢镜渊的目光太具压迫性,楚熹年似有所觉的抬头看向他,却不仅不怕,反而回了一个温良的笑意。

楚熹年一惯会装,表面看起来无害,但倘若把他切开来看,就会发现他内里其实是黑的。

谢镜渊盯着他:“大婚之日,为何不来?”

他只问了这八个字。

梅氏解释的托词借口好似从未被他听进去。事实上谢镜渊刚才也确实没怎么认真听。

楚熹年闻言身形微顿,心道谢镜渊果然不是好相与之辈。但若真据实以答,说自己和人私奔,传出去不仅打了谢镜渊的脸,也打了梅氏的脸。

楚熹年:“从前轻狂,惹下仇家,被歹人所劫。”

谢镜渊听不出情绪的哦了一声:“那歹人可抓着了?”

楚熹年笑了笑:“说来护卫不济,竟让那歹人给跑了,不过平安归来已是万幸,再不敢奢求其他。”

谢镜渊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这个动作又引起一阵低咳。他迈步走至楚熹年面前,身上带着一股苦涩的药味,笑时让人脊背发寒,眼睛眯起时愈发像某种冷血动物:“原来如此……”

他目光冷冷,一字一句,意有所指道:“那歹人胆大包天,不仅敢劫我将军府的人,还坏了我谢镜渊的婚事,我调兵马出城搜查,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后面四字说的风轻云淡,却让人寒意顿升。“碎尸万段”这个词在别人嘴里只是虚张声势,在谢镜渊嘴里却是说到做到。

说了是碎尸万段,他就真的会把人剁成一万段,一段不多,一段不少。至于最后会不会被砍成肉酱,倒是难说。

楚熹年嗅到他身上浸染的中药味,若有所思,闻言也不见慌张惊恐,又施了一礼:“那便谢过将军。”

他本就长得干净,笑起来斯文俊秀,语气诚挚,仿佛真的真的非常感谢谢镜渊帮他出头报这个仇。

这让以为楚熹年会吓得屁滚尿流的谢镜渊心中难免失望。他盯着楚熹年满是笑意的眼睛看了半晌,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偏头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曲阳候府那个鼎鼎大名的纨绔?

怎么瞧着像个傻子。

梅氏也算有手腕的高门贵妇,怎么养出了一个这么单纯不知事的儿子。

不过也好……若是来了个不省油的灯,折磨的只是谢镜渊自己。

他们二人各怀心事,但总体来说,婚后第一次见面还算愉快,没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风。

楚熹年来时,梅氏给他带了数十名家丁外加云雀一名丫鬟,供他日常使唤。

你问为什么只带一个丫鬟?当然是因为男人能打,万一楚熹年这个混账东西不小心惹了谢镜渊,那些家丁起码还能在前面挡挡。

不仅如此,就连云雀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但当他们在将军府熟悉环境的时候,云雀很明确的告诉了楚熹年一件事:“二少爷,这座府上的人全是高手。”

楚熹年并不意外,但对于“全是”这两个字有些质疑。他不着痕迹看了看那个正在指挥丫鬟替他们安置屋子的老管家:“他也是?”

对方走路驼背,颤颤巍巍,怎么看都不像个高手。

云雀面色微凝,压低声音道:“公子,奴婢看不透他的功夫,只是此人相当危险,您务必小心。”

这是武者的直觉。云雀不知那老管家功夫是深是浅,但对方太阳穴外凸,眼睛亮而不浊,分明是是个内家高手。

楚熹年嗯了一声,又问了一个问题:“这府上的人你打得过几个?”

云雀:“……”

这个问题让人有些尴尬,空气微妙静默了那么一瞬。但云雀也不敢托大,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一个也打不过……”

楚熹年闻言一顿,他没想到敌我双方实力相差这么悬殊:“那谢镜渊呢?”

谢镜渊那个病秧子总打得过吧?

云雀还是摇头,面色难看:“公子,奴婢习的是自保之术,而谢镜渊习的是战场杀人技。”

谢镜渊也许功夫大不如前,但云雀被他那双暗沉的眼睛一盯,浑身寒毛倒竖,未出招便已落了下乘,又何谈输赢。

“……”

楚熹年第一次清楚认识到了自己的任务难度可能有那么一点高。

云雀得出了一个结论:“公子,我们务必小心行事,来时夫人就叮嘱过了,您万不可学从前一样。”

言外之意,这里的人我们一个都打不过,夹着尾巴做人吧。

楚熹年阖目:“我自有分寸。”

他们主仆二人情绪莫名陷入了低迷。

管家收拾好屋子,就见他们站在一旁低声说着些什么,乐呵呵的走了过来:“公子,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这是东院最亮堂的一间,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楚熹年刚才只顾着想事情,都没注意房间,闻言下意识看了眼,察觉到不对劲:“将军不住这里么?”

他倒没什么想法,只是倘若跟谢镜渊同住一屋,探听消息也方便许多。而且对方身上的病症实在有些蹊跷。

管家闻言愣了一下。他们将军脸都毁成那个样子了,正常人看见不跑都不错了,楚熹年怎么还上赶着:“额……按规矩本该同住一屋的,只是将军病染沉疴,恐过了病气给您……”

楚熹年笑了笑,表示无碍:“我自幼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管家心想你现在康健,去了那可就不一定了,委婉劝道:“将军深知自己容貌骇人,倘若吓到公子,那岂不是罪过……”

这就更不是事儿了,楚熹年连尸体都剖过,谢镜渊脸上那几道疤算什么:“皮囊而已,过眼云烟。”

管家:“将军……将军早上受了寒,旧病复发,正在屋内扎针,怕是不便……”

楚熹年一脸担忧:“那我更该在旁照顾,将军在何处,劳烦管家引路吧。”

管家:“……”

管家实在找不出理由了。虽然楚熹年没来的时候,他内心也希望对方不要是个轻狂骄横的人物。但太平易近人好像也有些犯愁。

云雀在旁边都看傻了,这还是他们家的草包少爷吗。

管家无奈,只得应是,引着楚熹年来到了隔壁的一处院落。

管家倒也没撒谎,谢镜渊确实在扎针。他身着白色里衣,躺在床榻上,隔着一层一层的帐幔,依稀可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一名葛衣老者正在替他扎针。尖锐的针头顺着扎入指尖,用力一挤,出来的都是黑血。满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熏得人喘不过来气。

楚熹年忽略鼻翼间的气味,不着痕迹观察着谢镜渊的状态,发现对方不似生病,更像是中毒。

老管家悄悄上前,俯首在谢镜渊耳畔说了些什么,又看了眼楚熹年,这才退至一旁。

谢镜渊身体本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只是那日楚熹年逃婚,恰又寒意深重,他枯等一夜未眠,这才引发了旧疾。

谢镜渊见楚熹年到来,微微皱眉,抬手挥退了大夫,在管家的搀扶下微微坐起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压抑咳嗽。

他未来得及说话,楚熹年便已经自发上前坐在了床榻边,一把握住谢镜渊冰凉的手,语气担忧:“将军病情如何了?”

他指尖不着痕迹落在对方手腕间,切住了对方的右手寸脉。同时眼眸一扫,发现谢镜渊指甲根部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色。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谢镜渊罕见愣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指尖传来轻微灼烫感,短暂恍惚一瞬,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体温已经很久不曾正常过。

“……”

谢镜渊皱眉,想抽出手,对方却握得很紧。

楚熹年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那双手连薄茧都不曾有,与他握惯长剑的粗糙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谢镜渊不由得想起了他母亲从前极钟爱的一盏细颈白玉瓷瓶,剔透晶莹,美不胜收。他幼时觉得好看,偷偷把玩过一次,却不知珍宝需护,失手弄碎了。

楚熹年见谢镜渊不答话,又问了一遍:“将军无碍吧?”

离得近了,他的眉眼愈发摄人心神,黑白纯粹如水墨画般。比女子多了三分英气,比冷硬汉子少了三分粗野,一切都恰到好处。

谢镜渊闻言回神,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声音因为剧烈咳嗽,沙哑破碎,狭长暗沉的眼睨着他:“你住隔壁院子。”

一句话,言简意赅。

楚熹年又重新握住了他的左手,仿佛听不懂似的:“将军是怕过了病气给我吗,其实无碍,我睡外间的榻上便可。”

左手对应人体的心、肝、肾;右手对应人体的肺、脾,命门。楚熹年紧握谢镜渊的手,不着痕迹探测着他的脉象,发现对方五脏皆虚。

楚熹年这种人最难处置。

他若骄横混账,谢镜渊无视便是,低语关切,反倒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打,自然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但凡轻举妄动,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梅贵妃便会吹枕头风,说谢镜渊不满意这门婚事,内心对皇帝有所不满。

至于楚熹年逃婚……他本就是混账无赖子,做什么都不奇怪,皇帝都懒得和他计较。

谢镜渊隐隐感到一阵棘手,因为面前这个人:“不必。”

他故意在楚熹年踏入将军府的时候,命人抬了一具尸体出去。本以为对方会吓得魂飞魄散,躲回曲阳侯府再不出来,但没想到楚熹年不仅不避,反而还贴了上来。

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谢镜渊无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边脸上的银色面具,冰冷沁凉,藏着世间最丑陋的伤痕。他微微勾唇,笑得诡异,忽然改了口:“……不过你若真想与我住一起,那便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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