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秦娇的嘴角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在这个肮脏泥泞的世界,她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靠年轻肉.体换得利益是她的唯一生存法则,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累了。
下层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为了不死在角落里烂掉臭掉,她只能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去上层换个侍应生的职务。
可是这样的生活还有多久才是头?她还要继续做调酒女吗?
唐念当然不知道。
“你活在上层,怎么会知道呢?”秦娇忍不住说这种话,她语气里泛出酸,快要发酵成密集的气泡。
秦娇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这种阴阳怪气不是她的作风。
可十年前一起逃过命的年轻女孩,十年后仍是干净娇嫩的样子,没有丝毫老去的迹象。时间怜爱她,没有在她那张漂亮病弱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命运偏爱她,让她坐在上层窗明几净的餐厅,有儒雅的大人物买单。
许多人丢了命都换不来她手里拿一杯酒的贡献点,仅仅一个晚上,她喝掉的酒就能比过秦娇拼尽全力用命换来的贡献点。
处在她这种境地下,很难不酸楚。
作为一个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人,想要在这个人吃人的是地下世界活下来,活到现在,她不会知道秦娇要付出什么?
更残忍的是,现在她想继续付出,却即将没有收获了。
她已经老了,眼尾出现了皱纹,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松垮,腹部多出了一些无论怎么锻炼都无法紧致的软肉,身体也有了味道。
让秦娇花了极大代价托关系找到这份侍应生工作的雇佣兵,上次告诉她,让她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了。
那就意味着,一个月后,她连那份侍应生工作都没有了。
上层高档酒店,怎么会雇佣一名年老色衰的女人?上层世界的雇佣兵,怎么会对一具正在衰败的身体感兴趣。
早晚有一天,她也将沦落成街角那些悲惨乞食的人,然后被雇佣兵拉走,送到更下层自生自灭。
唐念对她的挣扎和痛苦一无所知,金雨说过的那些话还在脑子里,对方告诉她,进了冷冻舱的人不是送去做燃料,就是变成了肥料,坦诚得令人发指。
对于下层世界人来说,长长地睡上一觉,便能迎来完美世界的美梦,竟然是将他们送进焚化炉的可怖谎言。
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有毒。
“你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变好,万一它一直不能变好呢?”
脑海里又一次闪过怪异的画面,唐念按住额头,说,“万一你永远都不会被放出来吗?”
“既然你说整个世界都不会变好,那是不是证明大家都一起完蛋了?”秦娇微微一笑,心态看上去竟出奇的好,“那就代表哪怕我不冷冻早晚也会死,既然都会死,我为什么不去选择美美的睡一觉?”
话是这么说。
唐念没有选择继续将那些残忍的现实撕开在她面前,她们两个的关系也没到那一步,即便对方声称十年前就与她相识。
她不再尝试说服她,最后留了一句,“你再想想呢?”
秦娇语气坦然,“没事,我都想好了,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排了很久很久的队了,你知道这东西有多抢手吗?”
“排队?”
“对呀。”
唐念错愕,“这东西还要排队。”
女人又露出那种“就知道你这个温室里的上层人对下层一无所知”的眼神,出于某种愈演愈烈的酸苦,她提议,“既然都下来了,不然我带去看看?”
货用运输电梯,速度不算快。
下层人和大批大批货品一起挤在金属箱里,氧气都是稀薄的。
15分钟后,秦娇带唐念来到一个地方,楼层上的数字显示这里是负七十层。
这是一个潘煜不会带她来的地方,这里是地狱。
空气中都染上了死亡与绝望的味道,环境是昏暗的,没有足够的电能供应,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中。
必要的像指示灯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间隔一段距离出现在地上。这里的人跟行走的骸骨没有区别。
凹陷的腹部,柴火棍一般的身躯,眼神透着死气,直勾勾地盯着队伍尽头,领取号码牌的金属楼。
这一层封禁很严,全机械管理。
激光武器架在楼顶,监控全角度扫视着人群。
楼下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提交冷冻报名表。
作为一个旁观者,唐念知道这些人实际上是在奔赴死亡。
她深深地陷入茫然。
知道和看到是不一样的,唐念第一次亲眼看到病毒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时,哪怕只有倒进大堂的两个人都让她惊慌万分。
她一直将自己当作旁观者,哪怕充满怜惜也可以做到冷静。她早在下来之前就知道有人在排队,知道这些人进入冷冻舱其实是奔赴死亡。
可知道的再多,都没有亲眼看到时来的震撼窒息。
游戏就是让她做这些吗?
让她辅助潘煜的灭世实验?
可她凭什么呢?她不是造物主,她有什么资格去破坏一世界完整的生命结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左右另一世界人类活下去的权利?
她做这一切的初衷也是为了活着。
窒息感扼住唐念的喉咙,像在脖颈上缠勒进了一圈又一圈钢丝,快要割破血肉,掠夺走她的呼吸。
可她凭什么活着?
秦娇回头看向她,眼神探究,“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下层世界给她这么大的震撼吗?
“如果我说……”唐念双目空洞,“不要去,你会不会听?”
“当然不会。”
秦娇指着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群,笑着问,“你猜他们在末日前都是什么人?”
唐念表情很空,嘴巴却下意识问,“什么人?”
“大部分是以前cbd的白领,商务精英,金融中心的高材生,我上次还见到一个外交官呢,都快饿死了,断了一条腿,求我给他一口水喝……”
现在,那些昔日光鲜亮丽的文儒者,成了最先被淘汰的那批人。
唐念说,“如果我说,这是个骗局呢?”
“什么?”
秦娇一愣。
显然不信。
唐念转过身,“我要回去一下。”
可秦娇忽然拦住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幕?”
手劲很大,陷进衣袖的布料里。
唐念感受不到疼,思维处在某种微妙的割裂中,一部分留在当下,一部分正在体验一种陌生的,令她感到折磨的自我审判中。
“为什么这样说?”
“你手里的东西,它不是病原体吗?”秦娇的眼神越来越犀利,“它一直都很听你的话,十年前就是……等等,你是不是可以操纵它,它是不是能让我进化?”
“十年前?”唐念晃神,“是两年前还是十年前?”
“十年前啊,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呢,人形!你天天往他脸上糊泥巴,把他糊成小乞丐的样子……”
某种模糊的形象一点点勾勒出轮廓。
唐念的脑海里像注入了一团理不清的江湖,混乱怪异。
她努力地思考着,仔细地考虑着,但越是思考,越是感到痛苦。
太阳穴尖锐的痛,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
“你不要装不知道!”秦娇的声音还在耳旁,“你不是一直护着他吗!你为什么要护一个病原体,最初是不是因为他现在这个世界才……”
怨气蔓延。
痛苦在转移。
有人越说越激动,像是所有恐惧濒临失控,找到了突破口。
突然间,唐念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画面。
她看到自己坐在一片怪异繁茂的树丛下,呆呆看着天空。身体变得很轻,像是要融入天地。
后来,她睁不开双眼,迟钝地感知到不远处有人跑来,哭着,踉跄着,带着被抛弃的委屈,趴在她身上。
是谁?
她感受到颤颤巍巍不断发抖的手指,碰触她的脸,像在母鹿身旁悲泣的幼崽。
她说不要碰我,会被污染。
温凉的水滴不断滴落在她脸上,像吃不到糖的孩子在抱着她哭泣。
那个人不断摇头。
浑浊的视线出现一道裂缝。
她看见了她的脸。
“……猫猫?”
只是瞬息间,无数被遗忘的记忆汹涌灌入脑海。
轰轰烈烈,浩浩荡荡,瞬间席卷了唐念。
她不受控制地倒下去,听到秦娇慌张的叫声,“你怎么了?”
巡逻的雇佣兵看见,举着武器走来,“那边怎么回事!”
只是在倒下前,一只手抓住了她。
唐念睁开眼,看到苍白的腕骨,闪着冰冷色泽的钢带表。
与黑暗世界格格不入的苍白面孔映入眼帘,矜贵夺目。
许多人的视线被吸引过来。
唐念闻到了浓郁的酒香,随后身体一轻,被人抱住。
秦娇还站在一旁。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着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上层人。
他是从哪过来的?
他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